古堡残阳 16
霜降后没几天,一个下午,我和叔看铺子,街上飘起雪花。我要叔叔弄两个土豆来到茶馆去烧,叔叔不动,让我回家取.说店里离开人,爷爷要駡。忽然英子姑走进来,抖着围巾上的雪,从怀里掏出一叠票子对叔说:
“小四,去街上把你六哥剩下的烟都买下来。”
“老姐,你又可怜他了?那财主家的少爷就不能做小贩?”
“小四——,外面下着雪,他还得给他妈买药呢!”老姑说着眼圈红了。
叔叔再不敢分辩,接过钱出去了。姑突然一屁股坐在凳上,伏向腕子柜哭了起来。我一时不知咋好,便从桌里抓了一把钱,跑了出去.姑在后面喊,够了!
我看到了肖六叔正站在东街的饭馆前边,戴一顶毡帽,穿一件长袍,袖着手,脖子上吊个烟贩的托盘,口里叫着香烟的牌子:'大粉刀,大粉刀'.这时,一个叫花子已先于叔叔从东面走到肖六的跟前,唱起来:
“打竹板儿,脸儿朝西,眼前是位卖烟的。
卖烟的,好阔气,好像那南唐后主李皇帝。
李后主,可了不起,他不爱江山爱美女。
当了俘虏还叹气,一江春水东流去。
小楼昨夜又东风,不堪回首月明中。
明月照着牲口棚,牲口去了棚已空。
骡马进了人家槽,只有那,野猫野狗老鼠狸子成了精。“
这时,我走到跟钱,只见乞丐眼圈乌黑,乱蓬蓬花白头发,一脸毛,高个子,背有点驼。一些赶集的庄稼汉聚拢来,看花子调笑财主,哈哈笑,风雪中也不觉冷。叔叔也乐了,但他还是对花子说:去去,这烟我全买了。可花子不动。六叔也瞟着花子,俩人似乎有些默契。花子继续:
“眼下的事儿,可真新鲜,税官不当来卖烟。
你卖烟东街来挣钱,却不知,卖你正是东街那‘钱’”
花子向肖六使了个媚眼,肖六木然,观众大笑,欣赏他语言的技巧和滑稽相。可六叔却明白其中的含义,“钱”指的是钱至仁兄弟。花子把两手交叉,竹板儿打了一个过门儿:
“纷纭众庶总平生,何事愀愀叹不平。
你看那,今日南来北往的客,
可知道,明天钻进谁家的笼。
说什么,眼前的荣华和富贵。
到头来,不过是南柯梦一程。”
这时,叔叔把钱塞到肖六口袋里,叫他去买药,摘下他的托盘套到自己项上,径直向卢婶的茶馆走去。牛家的中药铺在庙台岗上,六叔风雪中且走且回头。花子还在后面叫:
“不如我,一副褡裢肩上搭。
打着竹板儿走天涯。”
闲人散去了,独我对说唱艺人有浓厚的兴趣,还仰面望他,但他却不想表演了。收起竹板问,小孩,哪的?我告诉他,他笑了,给一块骨头?我裂嘴笑,他便随我进了铺子。我告诉英姑六叔去买药,叔去了茶馆。姑点头,让我把钱放回去。奇怪的是那人不拿眼选骨头,却盯着姑,摘下帽子抖着雪弓身,问掌柜好。我忙说她是铁匠姑姑。那人眼一亮,又鞠躬,问姑娘好,铁匠大爷可好?一反叫花子油滑的常态,斯文地说“姑娘,我在沦到这个地步之前,养过马;去过您的铺子;蒙受大爷的照顾点拨,使我脱离危难,避免不少损失。大爷有恩于我,可是我愧难报答了。”说罢再鞠躬,转身走了。我在后面喊,骨头,他不理,披一身雪花向村外走去。姑一脸疑惑。
第二天下晌,天转暖,雪很快化了,英姑来找妈说事。俩人坐在桌边,姑显得有些紧张。她先问三姐(我姑)的病,妈说好些了,在里屋睡着。
昨日乞丐走后,――英子便放低声音讲了下面的事――我去茶馆和卢婶约了代卖烟卷的事,回家吃罢饭天也黑了。雪还飘着。这时候外面来了一个人,牵两匹马一青一白,说要挂掌。爹说天黑了看不清,那人恳求说要赶远路。爹便让我点上围灯,把青马拴上了。爹请他进屋暖和,他谢绝,牵着白马在门前遛。眼睛盯着南头空无一人的骡马市。我见客人是高个子,穿件灰长袍,长脸戴顶礼帽,眼睛有神,很斯文,也很气派。显眼的是他斜挎着盒子枪,这年头绅士带枪,常事.
爹给青马钉完了掌,那人又去遛它,爹又给白马挂掌。雪一直下着,两匹都钉完了,那人不拴,马也不动。他弹一弹身上雪,进了屋,摘下礼帽,掏出两卷银元,对爹说:六年前,我带了六匹马来钉掌,没给钱,这,是我欠大伯的。另一卷是我的兄弟带给您的,这里还有他的一封信。他说着从折着的衣袖中抽出一页纸递给爹。爹抖着手去摸刚摘下的眼镜,我递给他。他读着信,手抖的更厉害,便交给我,背过脸去。我见是哥的字,泪水便迷住了眼睛,稀稀拉拉地只见平安二字,连忙叠起塞进怀里。这时爹镇定了些,回头把一卷大洋推给那人说,你们不欠我的,你们给了我一匹马,让孽种骑走了。告诉他,我一时半时还死不了,他要有良心就给他妈烧点纸吧。那人向爹鞠了一躬,没收钱,就算弟兄们给老人尽孝了,说完磨身出去了。我慌忙跑进屋,把一双毡袜和一件皮坎肩用蓝布一裹,追出去,见那人已跨上白马,牵着青马,小跑着向北去了,我撒腿就撵,也不敢喊。这时,听到一声口哨,从胡同里闪出一人,接过青马,低声唤荣哥,说了些什么,话听不清,声音有点耳熟,我跑到跟前,递上包,骑青马的人接过去,说了一句,哥的事姑娘放心,可肖六有危险,跑吧。我一下听出来,正是白天去二叔店铺那打板儿的花子。可那落魄相全没了,腰也不弯了,英武的汉子。那骑白马的叫他‘杰’,他们策马奔去。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哥哥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六年了,喜子就是那年生的……
真是事事都不顺心――英子姑转了话题――肖家的人就想有势力,六子娘想让他当个官差,不想想儿子是不是那块料。这不是,卖了三垧地,买了个收税官。什么官,不过是小狗腿子。替日本人收出荷粮,在钱老二的手下。东大门外上好的地,挨着钱大冤家的,现在都弁到钱家去了。钱转了一个圈,又回到钱家去了。白白让人家套去了三垧地,日本人巴不得多一个狗腿子。结果怎么样,叫人家打了一闷棍,差事也丢了,差点把小命搭上。说到这姑嫂二人都笑了,但英姑的眼里却含着泪水。
六叔挨打的事我在剃头房里听说过,事情是这样:
河西的一个村子闹抗税,叫俩警察和他去平乱。最后,抓起一个头,关在下屋,两个警察吃酒,让他看着。结果不知从哪来了一杠子。人跑了,警察把他捆上了。可好,直到县里也没醒,手铐磨破了皮都不知道。后来又卖了两头大牲口疏通,才算了事。剃头房的人取笑他说,三垧地两头骡子换来一闷棍,肖六还是肖六。背地里也有人说那是肉计。肖五就警告弟弟,回来别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领头的就是从山上下来的。
英姑叹罢气,低声对妈说:
“听说那人长相就跟那天挂马掌时放哨的人差不多。我真怕这事把爹也牵进去。我让六哥跑,他说,他走了,娘活不成。”
第二天清晨,县里来人把六带走了,警长和肖五全然不知。警长对二太太分析说,不会有大事,只不过拿六作钓饵。河西乱着呐,日本人要抓大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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