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一处是个饭馆,在十字小街西南角上,隔路东邻徐伯的理发店北面爷爷的肉店,斜对个便是胡爷爷的干菜铺。这四家卡着坨镇中心十字路口,用现在的话说那是黄金地段。往西百余步路南便是是警察所。而独一处,馆如其名,堪称鹤立鸡群。因为它是个砖木结构的二层楼。人们便昵称“何二楼”,一语双关,你可以理解为何二家的楼,也可以理解为何家的二楼。它的门斜向东北,在我的记忆中留有深刻印象的是那分列两侧高高挑起的酒幌,两个箩圈上面三根绳各系一串绒球结成锥形,下面缀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布条。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她就是这个样子,这罗圈幌虽经风雨剥蚀烟尘污染有些乌暗,但她还是不知疲倦地在风中飘摆,欢快地舞蹈。远远望去,她使人联想起那贫困潦倒的街头艺人,虽然衣衫褴缕却还花枝招展。门脸上方是水石先生撰写的“独一处”三个大字。每逢集日,在这字迹苍劲的牌匾下面,便会踱出一个伙计,头戴小帽,系着围裙,抖抖擞擞,用那嘶哑的嗓音招徕雇客,不时地还使出数来宝的技术播报花稍的菜名。这其中就有宋肉铺的血肠。
独一处的掌柜三十多岁是个极随和的人,跟谁都能谈得来。按心理学家的说法,性格这东西一部分是先天的一部分是后天的。何二的好脾气与他的职业有关。你想啊,南来北往的顾客,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兴致来了,什么话不说?这时何二便走过来,有时也被唤过来,他要随机应便,为乐者助兴,给愁者解忧。
这一天是肖六来喝闷酒。肖六是何二的好友,何二欣赏肖六的文笔,请他来兼管账房,但肖六只帮忙,不受聘。何二只好以酒食相待。出于爱好,也是为了附庸风雅招徕雇客,在雅间里,何二请肖六写了“胡大川幻想诗”:
……倒影中间万象呈,思偕列子御风行。上穷碧落三千界,下视中华二百城……
这位穷困潦倒的孝廉为后世子孙留下了多少浪漫的幻想啊!那些过往于小镇的官宦商贾得意失意的士子,他们在酒酣耳热之际,望着墙壁上肖六的流畅的行草,不免要以著击盏,摇首吟哦:
好花常令朝朝艳,明月何妨夜夜圆。大地有泉皆化酒,长林无树不摇钱。
赞叹坨镇果是卧龙藏虎之地。这时何二便会殷勤地走上前来,问客官是否添上河村的鲇鱼汤?那鱼便是我渔夫姥爷送来的。
肖六与何二在账房里对饮。肖六讲起家里的烦心事,妈和他哥俩谈话之后,过了两天,嫂子把他叫了过去,给他沏了茶,摆出嫂弟二人聊家常的架子,先感叹老二一家没有音信,又念及太太不胜操劳,没有一个帮手。自然又提起给他成家的事。她夸铁匠铺的英子心灵手巧,模样又好,比娘看中的三台子财主林家的姑娘强多了。这时,肖六有点不耐烦便催嫂子把葫芦里的药快点倒出来。
“哟——”嫂子点题了,“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妈那霸道劲儿你不是不知道,要不分家啥事你能自己做主?这事不听听英子咋样想的?”
这时肖六才明白,哥回去说了卖地的事之后,嫂子定是想了分家这主意。
“那怎么个分法呢?”肖六斜眼望嫂子。
“那你说呢?”嫂子笑眼望他。
“按理”肖六一揽袍子,跷起二郎腿,呷了一口茶,“明摆着我家是四股:娘,大哥、二哥和我,二哥临走有话,财产由娘管着,他那份自然托给娘了,现在娘老了,我是她亲生的儿子,要养她,所以呀,”肖六把茶碗一敦,“我三股,你一股!”
故事讲到这,肖六自己也乐了,夹一口菜,继续对何二说:
“这回嫂子可真急了,骂我黑心,诉苦,说哥哥一年到头像牲口一样拚死拚活,妈还要卖地,供我这个游手好闲的人,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说哥那一支一大家子,几个崽儿不习文武,没了地以后可怎么过……唉!当时我真可怜她和哥,也可怜自己……”肖六无语,何二给他满了一杯。“我让嫂子宽心,说我劝妈不卖地,说现在要分家不是逼妈上吊吗,爹临死把这家这份产业托给她,爹知道她个能干的人,寄托了家族的兴旺,还特别嘱咐了不要分家,哥不是就在床边吗。我,不是不能干事,我是不愿给日本人干事,让人骂。”
“老六,人得活着,”何二给肖六添了点酒,说起他的口头禅“谁当皇上给谁纳贡,像你五哥说的。咱们百姓还不就像那母狗,军阀日本人是一群公狗,它们咬架为了争你,谁赢了你得跟谁配。警长你三哥要是能给你在县里找个差事,你就干呗。只要不欺压百姓,就算是为了你娘。这年头还讲什么气节。”
肖六有些醉了,目光显得茫然,不知心里想的什么,何二的话似乎听了似乎又没听,忽然诵起胡大川的幻想诗来:
“寓形宇内复何常,几见乘龙入帝乡?须信朝荣还夕悴,妄分遗臭与流芳。”他拿眼盯着何二,像是叹又像是问,“我到底是个废物!?”说完伏到桌上睡着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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