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秋正浓,夜已深。
街上寂寥无人,一片肃杀的气氛,静得有些令人窒息。
李宕儿伏在写字台上,台灯一直亮着,显然是为了学习挑灯夜战睡着了。窗外一袭凉风呼啸而来,冷得李宕儿连打了好几个寒噤,她抬起头,揉了揉朦胧的睡眼,一直握在手中的圆珠笔掉在地板上。她看了看地上的笔,再看看自己此时的位置,抿了下樱桃小嘴,苦笑了一声。她把板凳端到窗口,坐下,然后双手托起下巴,直视对面5楼的灯光和灯下埋头的人影。
这时风又吹了起来,李宕儿俯视窗外的街道,只见一片片黄叶朝着同一个方向汹涌地卷去,那阵势就像是要将整个城市席卷而去似的。李宕儿很自然地想到了武侠小说里的情景,此情此景唯一遗憾的就是少了几位武林高手了。她的心微微一颤。
突兀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李宕儿的思绪。
喂,哪位?她不大情愿在这时候接电话。
嗯,是我,吕凤。对方的声音很温柔,显然是李宕儿的好朋友。李宕儿原本紧蹙的眉毛瞬间舒展开来。
哦,怎么啦?说话的同时将电话抱向窗台,朝对面5楼招了招手。对方也向她挥手。
没什么,只不过是刚刚的风把我给吹醒了,然后就很想找人聊天。
她们俩都是班上的尖子,老师们心目中的好苗子,为了不辜负家人和老师,她们不得不每天都读书到深夜。可是她们却时常感到孤独,于是偶尔在深夜的时候她们互诉衷肠,排解自己压抑已久的苦闷。
吕凤不无感伤地说,宕儿,难道我们就没有第二条路了么?
电话那头,李宕儿没有说话,任由时间静静地流走。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地说,小凤,你别这样。我和你是同一类人,我明白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是我们应该学会坚强,我们已经长大了,我们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不是么?
吕凤轻轻地重复着李宕儿的话:我们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她轻呼了一口气,接着说,你说得对,我们已经高三了,早就已经失去童年了……
不,我们没有失去童年!李宕儿打断了她,继续说道,我们只是渐渐地远离了那些蔚蓝的天空,而这些都会永远停留在我们美好的记忆中。
呵呵,我觉得你现在像是电台的夜话主持人。吕凤取笑李宕儿,发出了柳暗花明的爽朗声。李宕儿明白,她现在已经收起了她的多愁善感。
小凤,我有个想法哦。
什么啊?
我想写本书,武侠小说。
呵呵,你犯傻啊?我都没听过有哪个女作家写武侠小说的。我看你就学学琼瑶,写写言情小说还差不多。
可我就喜欢武侠小说。李宕儿朝对楼做了个手势。你看下面的氛围,充满了杀气,难道不能令你想到些什么?
吕凤打开玻璃窗,望了望楼下,然后缩了回去,把窗关好。嗯,确实很像武侠小说的世界,可是我是没有什么灵感的,武侠小说里的人名又很奇怪,很难想出个好听的。
李宕儿笑了笑,说,难道你没发现我们俩的名字就很像女侠么?
是吗?我不觉得啊。那,有男主角么?
韩齐不久挺合适么?李宕儿脱口而出。话刚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莽撞了,脸上不禁微微一红。
幸好吕凤睡意已浓,根本没有觉察到李宕儿的尴尬,她打了个哈欠说了声再见就挂断了电话。李宕儿悬着的心也落了地。她放下听筒,躺到床上,想着自己为什么刚才会脱口而出那样一个名字。要知道韩齐可是学校的学生会主[xi]兼班上的班长,俊朗,优秀。李宕儿也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每次见到他就有怦然心动的感觉。这样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贰
秋更浓,夜更深。
寒风凛冽,长街周围的树干发出“瑟瑟”的声音,一片片枯叶从树上飘落到半空,霎那间朝长街的另一头猛然飞去。北京有沙尘暴,而这里就是“尘叶暴”了。
北京一旦爆发了沙尘暴,那毫无疑问人们都是闭门不出的。此时的“尘叶暴”破坏力绝对不亚于沙尘暴,甚至更强。当然不会有人敢跑到户外。可是,就在长街的中心却屹立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模样清秀,一头乌黑的长发飘逸在狂风的激流中,她一身纯白华丽的衣饰不断在风中荡漾。她的右手死命地握着一把长剑,一动也不动——其实也不全对,因为她冷漠的眼睛已经被狂风吹得眯成了一条线。她毕竟是个活人。可是她一个女子,为何会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出门?她却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纹丝不动,显然,她有极强的内力。那么,她究竟是谁?
忽听得远处有马匹的奔跑声,那速度迅雷不及掩耳,刹那间,便已飞驰到了那白衣少女的身后。这是两骑千里马,马背上分别是一男一女。那男子很年轻,他英俊的脸庞足以令天下所有男人妒忌,也足以令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怦然心动。而另一匹马上的女子虽与那男子年纪相仿,却长相平平,只是她那双水晶般的双眸蕴藏的无限柔情衬托出她的多愁善感与如水柔情。这两人骑在千里马上,狂风猛烈地吹起他们身上的斗篷,悲戚,浪漫。
令人奇怪的是,一对佳人的身旁却站着一个冷冰冰的少女。她没有转身,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幽幽地说,你们终于来啦!
那俊俏的少年一脸沉重道,宕儿,你是个很聪明很可爱的女孩子,任何男孩子,无论他有多高傲,只要能亲眼见到你的一颦,都会被你迷倒。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
那白衣少女缓缓转过身来,盯着那少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恨。突然,她吼道,别叫得这么亲热,我李宕儿的名字从你口里说出来,我觉得恶心!
那少年怔了怔,欲言又止。
李宕儿接着吼道,韩齐,你给我听好,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你到底是要我,还是要她?说着朝韩齐身旁的女子指了指。
韩齐刚要开口,李宕儿忽然抢道,先别那么快回答我,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其实她又何尝不明白,韩齐方才并不是要答复她的话,而是想要跟她解释些什么,但试问在这“尘叶暴”中,在完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谁会听别人对自己解释自己根本就不相信的谎言呢?李宕儿毕竟是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她的忍耐力很有限。
在此之前那马背上的妙龄少女一直默默地听着二人的对话,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露出任何表情,这时她终于开了口,她说,宕儿,我们一定要为了这件事反目成仇么?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顾我们昔日的姐妹之情了么?
住口!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会让你的存在变成万魔寨的曾经!李宕儿始终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理智,她好似一个泼妇,面红耳赤地怒斥面前这位较弱的姑娘。她接着说道,吕凤,我告诉你,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已经看清了你的嘴脸,休要再提“姐妹”二字,从你把韩齐从我身边夺走的那一刻起,我们便再也不是姐妹!她声嘶力竭,任凭灰尘和树叶拍打在自己娇嫩的脸庞。
吕凤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安静了下来。
李宕儿冰冷的脸转向韩齐,道,现在,你想好了么?
以目前的形势看来,谁又会看不出李宕儿将会做出怎样的举动呢?若是韩齐答应了抛弃吕凤而和李宕儿在一起,那么事情可能会就此偃旗息鼓。但若韩齐真是一痴情男子,宁死也不离开吕凤,那么毫无疑问一场血战恐怕是一触即发了。若是他的回答是两个都不要呢?可能李宕儿会认为他在搪塞她,那将会是怎样的后果当真也很难想象。
韩齐深邃的眼望着李宕儿,纵身一跃从马背上跃到李宕儿面前,平静地道,宕儿……我想你一定是有些误会……
那就是选择她了?李宕儿根本就没有给他们任何说完话的机会。
事实上她也根本没打算让他们说话,她只想让这件事在这里彻彻底底地了结。
她刚说完那个“了”字,人已向后疾退了几步,拔出鞘内的长剑,朝韩齐的颈项猛然刺去!
本以为一场厮杀在所难免,但她错了!因为当她的剑尖已经触及到韩齐的皮肤时,韩齐竟然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他只是缓缓地闭上双目,顿时,两滴泪水滚落出来。古语有云: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他却无法忍受与眼前这个曾经深爱的女子互相厮杀,如果她死了,他不但不会觉得侥幸,反而会因此而一生伤痛。所以,他选择了死在她的剑下,至少这样他会好受一些。
不错李宕儿的内力确实很深厚,她要是想在韩齐的咽喉真正抵达剑尖之前立刻收回,那毫无疑问是很容易的事,但此刻她却做不到。原因有二。第一,狂风的吹向是迎面向着韩齐的,而李宕儿的发力趋势正和风向一致,换言之,狂风的吹力作用完全帮助了李宕儿的力道。第二,李宕儿在这样的失控状态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和眼前这个负心汉决一死战,她又怎能料到韩齐竟会有如此惊人的举动?当然这也是她无法控制剑势的主要原因。
剑尖只是浅浅地刺入韩齐的咽喉,可是血却汩汩地滴到空气中,接着滴到被狂风吹来的落叶上,飘入沙地。韩齐也在同时直挺挺地往地上倒去。
不要!马背上的吕凤发出嘶哑的叫喊。
韩齐向地上倒去,却没有倒在地上,他的身子被李宕儿接住了。
李宕儿的眼里噙满了泪,那泪水里蕴含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惊讶、自责、悔恨、疑问……她不明白为什么当自己亲手杀掉这个负心汉时会如此痛恨自己。
为什么?这个问题李宕儿实在太想知道了。
那浅浅的一剑其实并没有真正刺入韩齐的咽喉,所以也根本不可能置韩齐于死地。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有一天会……变成现在这样……尽管那一剑没有正中咽喉,但韩齐还是气若游丝,他的声音微弱得令人心疼。
这次李宕儿没有打断他的话,尽管他说起话来那么吃力。因为她没有勇气令自己再悔恨一次。她眼眶里积蓄的泪水始终都没有滚落下来。
韩齐几乎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然而李宕儿却听得很清楚。他说,可我一定要……要告诉你……我真的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你……
不要说下去了,我都明白……李宕儿终于还是打断了怀里这个深爱的男子,此时,她的眼泪终于汹涌地滚落下来,滴落在韩齐迷人的脸上。她叫韩齐不要说下去了,她说她都明白,这是真的。她无法不相信他,因为她太了解他了,他从来都未曾对她说过一句谎言,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这当然也是事实。
韩齐拼了命地挨上这一剑也正是要证明这个事实。
李宕儿的泪如骤雨般打在韩齐的脸上。韩齐觉得很温暖,很幸福,他总算让李宕儿相信他了,她再也不会恨他了,他真的很开心。能亲眼看见自己心爱的人为自己哭泣,真的是件很美好的事情。韩齐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微笑。
遗憾的是,李宕儿却没有看到这个微笑,她的视线早已模糊。
幸运的是,李宕儿没有看到这个微笑。这是韩齐的想法,因为他现在需要掩饰自己的幸福。
哭够了吗?韩齐的话腔里听不出丝毫的感情。
李宕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怔住了。
现在你可以走了。韩齐尽力使自己平静。
李宕儿放下了怀中的男子,惊愕地盯着他。
滚!依旧是那样没有任何感情的话腔。这样一个轻轻从口里发出来的字,竟然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摄人气魄。
李宕儿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她死命地摇头,想哭却哭不出来,她缓缓站起来,转过身朝长街的一头狂奔而去。那个方向是走出长街的唯一出口,它的尽头就在不远处的铁门处,铁门一旦关上,这里便与世隔绝了。李宕儿要逃离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尘叶暴”没有丝毫减弱,李宕儿迎着这样的风势往前跑,她的速度却没有减少。唯一影响到她的是,她的耳际仿佛有许多猛鬼野兽在对着她咆哮,她心乱如麻。她怎么会不明白韩齐叫她滚的原因?她当然明白。当一个人深深刺痛了另一个爱自己的人的心,那么,后悔有什么用?不可能了,一切都结束了,谁也不能弥补。李宕儿也不能。
事实上韩齐也正是这个意思。
然而任何事情都不能只看表象,那样往往容易蒙蔽我们的眼睛。
谁又看到了在李宕儿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韩齐再次流下的泪水呢?
李宕儿看不见。可是吕凤看见了。她是什么时候从马上下来的谁也没看到,不管是李宕儿还是韩齐。他们当然看不到,他们只能看到彼此。他们都亲眼看到了彼此为自己流下的泪水,可谁又看到了吕凤的泪水。没有人。
在韩齐中剑倒下的那一刹那,在李宕儿伸手托住韩齐的那一刹那,吕凤已经从马背上疾跃而下了,她想去搂住韩齐,却终于比李宕儿慢了一步。于是,她只有默默地站在他们身后,默默地听着他们的情话,她成了一个泪人儿。直到她看到韩齐的那个微笑,直到她发现韩齐表情的急剧变化,直到她听见韩齐叫李宕儿滚。她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她明白了韩齐的真正意图。她的心里在滴血。
李宕儿一口气跑出了铁门外。当她听见那道坚不可摧的铁门发出来的关门声时,她停下来,转过身,错愕地看着铁门里面的吕凤。
宕儿,你快离开吧。我们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这句话在她脑中不停萦绕,她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
吕凤风一般地飘到韩齐身边。她搂着虚弱的他。他惊讶地盯着她,他终于明白了她对他的深情。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要是时间能在这个时候冻结,该有多好!吕凤说道。
小凤,对不起……
吕凤轻轻用手指按住韩齐的嘴唇,深情的看着他。她说,能和你有这么美好的一瞬间,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她的脸颊一片红晕。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相依着,谁也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突然,黑暗的树丛里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猛兽声。李宕儿迷茫的眼神在这一瞬间变得恐惧,她终于想到,这里正是天下人闻名丧胆的魔窟——万魔寨。她把韩齐约到这里来正是要让这里的猛兽把他吞噬,让他永远蒸发。可是现在,她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彻底。
她的脸白了,她的腿软了,她拼命摇晃铁栅栏,撕心裂肺地喊着,不——
可是这有什么用?这样做只换来了韩齐和吕凤的一个遥远的微笑。
她还是看到了那些可怕的豺狼、黑熊、猛虎、蟒蛇一涌而出……
叁
“不——”李宕儿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的眼角全是泪水,她的身上全是汗水,她惊魂未定。过了好一会,她下床走到窗台边将落地窗帘拉开,一缕刺眼的阳光直射她的眼睛,她赶紧用手背挡住了那道光。她终于清醒了过来。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梦,一场可怕的噩梦。可是真的有如此连贯逼真的梦境么?她不明白。她从来都没有做过如此逼真的梦,在她的思维里,梦不可能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它是零零碎碎的,一旦醒来,梦就永远记不起来了。可是,奇怪的是,李宕儿对这个梦的每个小细节都记得很清楚,那些片段在脑海里就像电影一样清晰。她很困惑。
她不是打算写武侠小说吗?她觉得这个梦正是一个绝好的题材,于是她将这个梦用文字的形式记录了下来。后来,她用这篇小说参加了省里的中学生文学创作大赛,竟获得了一等奖,并且被学校的校报连载。
李宕儿很开心,吕凤也为她开心,更让她意外的是,一向对她冷淡的韩齐居然主动走过来祝贺她。
恭喜你获得这么高的殊荣。韩齐面带微笑。
呃……谢谢哦。李宕儿的脸颊有点红。
李宕儿的死党吕凤很自觉地走开了,可是韩齐的死党小虫却调皮地凑了过来。喂,注意场合哦。
不得不说,这句话很煞风景。李宕儿立刻意识到这是在教室,她转身跑了出去。
这天晚上,她躺在床上不断琢磨着韩齐对她说的那句话,还有他那个真诚的微笑。韩齐是代表全班来祝贺她呢,还是他个人的想法?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他会不会有什么企图?想到这里,李宕儿躲在被窝里偷偷地笑出了声。
接下来的日子里,韩齐和李宕儿的关系果然更亲密了,他们从普通的同学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小虫时常拍着韩齐的背说,兄弟,重色轻友啊。每当此时,李宕儿都会不禁地脸红,也习惯地偷看一眼韩齐,可是韩齐每次都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这让李宕儿有些小小的失落感。
深秋过后就是冬季了,这是李宕儿最钟爱的季节,因为她觉得冬天是个浪漫的季节,她喜欢浪漫。
周日,鹅毛般的大雪。
茫茫草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住,路人从上面走过会发出吱吱的声音。两个身穿白裘的花季少年格外引人注目。他们你追我赶地打着雪仗,爽朗的嬉笑声和天真烂漫的脸庞吸引着路人。
在所有路人的眼中,他们是一对佳偶,谁也不会相信他们仅仅是好朋友。可事实上他们只是好朋友。他们之间,是纯洁的友情,属于李宕儿和韩齐的友情。
不跑了……呵呵……不跑了。李宕儿大口喘气,朝追上来的韩齐笑道。
呵……呵……我也……不追了!韩齐也跑累了,他一屁股坐在厚厚的积雪上。
李宕儿也毫不客气地坐到他旁边,调皮地朝他做了个鬼脸。
宕儿,你可以参加马拉松比赛了,一定能拿冠军,哈哈……韩齐说道。
哼,你还说呢,追不上我就用雪球扔我!李宕儿娇嗔道,同时用手抖了抖白裘帽里的碎雪花。
韩齐只有傻笑。
喘息声渐渐停了下来,谈笑声也慢慢消失了。一瞬间,他们不约而同地不说话了。
沉默。还是沉默。
幸好不远处的高楼里传来了一阵优雅的音乐?——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李宕儿托起下巴,抬头仰望正在下雪的天空。她闭上眼,陶醉了。yesterday once more,这的确是一曲经典,它代表着一个时代的声音,它把曾经那些美好的记忆用歌声的形式完整地记录了下来,它就是那些美好的、尘封已久的记忆。
李宕儿仰望雪空,嘴角微微泛起了笑意,那是幸福的微笑。她想,她曾经以为只有蔚蓝的天空才是最美丽的,广阔无垠的蓝天飘着朵朵棉花糖似的云朵,那的确是她童年的最爱。可是那些都已经变成了过去,完全被时间密密地尘封了起来,正如她曾经对吕凤说的那样:我们渐渐远离了那些蔚蓝的天空,而这些都将永远留在我们美好的记忆中。
人不能永远都活在虚幻的过去,面对现实是唯一的选择。李宕儿却不敢面对现实,她只能活在纯真的童年记忆里,因为她已经高三了,已经长大了。她以为自己会无法自拔。
可是现在她的观念发生了变化。她能确定自己的身旁正坐着那个能令自己怦然心动的男孩子,她也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关怀,所以她觉得好幸福。她依然仰望天空,可那不是她一直以来深爱的蔚蓝的天空,而是梦幻的雪空。然而她感受到的是另一层意境,她觉得这正是她所等待的“浪漫的冬天”。或许这就是蜕变吧!李宕儿的笑容很迷人,浅浅的酒窝注定了她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可人儿。
那曲悠扬的yesterday once more随着雪落下的声音渐渐散去……
李宕儿终于从思绪中挣扎出来,这时她才意识到身旁还有个男孩子的存在。韩齐单膝蜷缩,右手撑在膝盖上,托住下巴,专注地看着李宕儿,这样的眼神令李宕儿感到很不自在,她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韩齐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失礼,他急忙放下了托住下巴的手,干咳了两声。
沉默了一阵之后,韩齐轻轻地说,你很喜欢这首歌么?
嗯!李宕儿有点儿紧张,她似乎已经找不到话说了。
哦!韩齐只能这样敷衍着她的反应。
雪依然下得很大,李宕儿和韩齐之间仿佛也已经凝结了一块透明的冰玻璃,他们都听不见对方说了什么。可事实上他们并没有说话。
韩齐缓缓地站起身,伸出戴着纯白皮手套的右手,示意李宕儿伸出手来。李宕儿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伸出了右手,被韩齐拉了起来。
再见。仍然是韩齐主动说了话。
嗯,再见。李宕儿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用余光瞥见了韩齐从身旁走过的身影,也就在这一刹那,她抬起头来迅速地偷看了他一眼。她看到的是一张忧伤的脸。
人生中有许多事情都是莫名其妙的,没有人知道答案,也极少有人寻根究底。在多数人眼中,这只能算是生命里的一段小插曲,转眼即逝。可是生活还得继续,人有时候能糊涂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李宕儿和韩齐依旧快乐地向他们的高三挑战着,似乎从来都未曾有过那段小插曲,即使李宕儿始终都忘不了雪地里的那张忧伤的脸。
由于韩齐的缘故,李宕儿对吕凤有些冷落了,可事实上她们仍然是好姐妹,吕凤对李宕儿的态度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的异常,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仍然是嘻哈打闹,有时吕凤甚至会把韩齐的大名搬出来戏弄李宕儿。李宕儿虽然经常被她弄得很尴尬,但她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因为她不用再担心现实会真的演绎成那个可怕的噩梦了。她开始坦然。
至于小虫,整个一活宝,他可不是那种丢了一个死党就活不下去的人,他很知趣,能从现象看到本质。他只是在韩齐的背后举起拳头喊了几声“加油”,便不知跑到哪个人堆里去凑热闹了。当然,没人会担心这样一个活宝的精神承受力。韩齐和李宕儿都不会担心。
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生活没有泛起一丝涟漪,时间悄无声息地从李宕儿身边溜走。她很喜欢这样平静的日子,她热爱把生活简单化,同时在简单的生活中适当地加入一些养分,就这样,她就会觉得很快乐。人在高三,固然有压力,可是她却没有生活在笼子里的感觉,她依然很快乐,即使她还是整晚整晚地挑灯夜战,即使她依然每天都抱着厚厚的复习资料穿梭于家和学校之间。一切的一切,她都归功于韩齐的存在。
肆
初春。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生命重新开始。
可是李宕儿感受到的是却是结束。这是她忙碌的中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春天。面对迫在眉睫的高考,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疯狂地看书,做习题。当然,她与别人不同,她从来都没有闻到硝烟的味道,因为她的生命中有韩齐的存在,他的力量足以支撑她沉重的负担。
即使她每天都有背不完的书和做不完的题,即使她把每天的时间都安排满满当当的,即使她休息的时间总是从次日的凌晨开始,她也会挤出一点空隙来记录下她的这段峥嵘岁月。她觉得,文字是最好的记录者。
2003.11.5星期三阴
现在已经是11月6日的凌晨了,在别人看来,每天熬到这个时候真是有点过分。可是我已经高三了,已经懂事了,再也不会被动地去做不喜欢做的事情。可是我不会觉得累,因为有他的陪伴。
2003.12.24星期二雪
这是个不平凡的夜晚,一个小时前,整座城市在霓虹里欢腾。下雪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冬雪,很冷,可是我喜欢雪。我没有放松学习,我依然在匍匐前进。今天是平安夜,我本该和同学们出去狂欢的,但我不想,因为我还要为梦想而奋斗。
今晚发生了一件令我惊喜的事情。就在刚才,他打电话来叫我到楼下去。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撑着一把纯白如雪的伞站在街道中心,左手插在裤兜里。我狐疑地跑过去,心疼而又倍感温暖地数落他为什么这么冷的天气还跑出来。他把伞移到我头顶,微微一笑,左手从裤兜里伸出来。当他打开紧握的拳头时,我看见了那条心仪已久的水晶项链。他温柔地说道,还记得吗,明天是你的生日哦……
2004.3.2星期天晴
春天已经踏着春风到来了,这真是个明朗的艳阳天。白天我一直在家里复习功课,晚上和他一起出去溜旱冰。他爱耍酷,结果摔了一跤,呵呵,这个笨蛋。
……
这就是少女怀春的幸福,没人明白李宕儿把这份挚爱秘密地藏在日记本里的原因。她不是那种一见到帅哥就脸红的女孩子,但是矜持一直是中华民族的女儿传统的美德。李宕儿不敢破坏这样的美德。
独自一人的时候,她会很奇怪地想到一幅画面:雪花飞舞,茫茫雪地上站着两个白裘少年,接着,男孩忧伤的脸从女孩眼前一闪而过。
她不知道为什么总会想起这样的画面。她很迷茫。
伍
宕儿,我有话跟你说。韩齐对女孩子说话总是那么温柔。
这是一节体育课,同学们都跑出去活动了,可是韩齐却叫住了李宕儿。空荡荡的教室只有他们两个人,李宕儿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嗯,你说吧。李宕儿故作镇定。
我今晚就要离开这里了。到北京去。韩齐的声音有些深沉。
李宕儿怔住了,她没想到他会突然在这个时候离开。
沉默良久,李宕儿轻轻说,能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么?
他们只是普通的好朋友,可是每次说话都或多或少地流露出暧昧。在旁人眼里,他们就是一对情侣,可事实上他们只是朋友而已。有时候李宕儿会觉得韩齐只是把她当作妹妹。
韩齐的脸显得有些苍白,他平静地说道,我的户籍在北京,马上要高考了,我的考场在那边。
哦。李宕儿一直都很信任他,何况这的确是个合理的理由。
韩齐似乎也找不到话说了,空气再次凝结。
他们好像总是遇到这样尴尬的局面,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谁也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李宕儿却很喜欢这种感觉,她宁愿两人永远沉默下去。然而,韩齐却总要打破这种局面。
你一定要答应我。韩齐说。
好。对于韩齐的要求,李宕儿从来都没有拒绝过,因为韩齐每次都用兄长的口吻命令她,令人敬畏。
一定要好好复习,考上复旦,我们在那里见面,好吗?韩齐说。
嗯,好。李宕儿使劲地点头,她知道复旦是她和韩齐共同的向往,只有考上复旦,才会与韩齐重逢。这是李宕儿和韩齐永久的诺言,属于他们的秘密。
韩齐真的走了。那天的阳光依然很灿烂,城市依然很喧嚣。只是,教室里多了一个空位。
李宕儿依旧习惯抱着大堆的复习资料穿梭于家和学校之间。凌晨一点的时候,她还是会写日记,把那个“他”锁在日记本里,也锁在心里。她在期待三个月之后的某一天,期待在复旦的某个重逢,期待向他表白的那一刻。
在这三个月里,一切都是空白,除了一模二模三模。有时候,李宕儿会察觉到小虫变得越来越深沉,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直到坐进考场,李宕儿也没有一丝惊慌的样子,她是那么沉静,因为她明白,这次考试的成败意味着什么。
陆
收到复旦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李宕儿哭了。吕凤也如愿考进了武大,并提前去了学校。
这天,小虫给李宕儿打电话,说有东西要交给她。
见到小虫的时候,李宕儿发觉面前的这个男孩子有些陌生了,他的眉宇间透露出一股无以名状的沧桑。他双手捧着一个陈旧的方盒子。
这是韩齐叫我转交给你的。小虫把盒子递给了李宕儿。
李宕儿愣住了,她不知道这个盒子代表着什么。
他什么时候交给你的?李宕儿说。
就在他离开之前。小虫说。
为什么现在才给我?李宕儿说。
这都是他的意思。小虫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宕儿说。
也许这个盒子能给你答复。小虫说。
小虫走了,他的身影渐渐缩小,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背影,李宕儿觉得很惆怅。
李宕儿回到家,她盯着手里的盒子,猜想里面会是什么东西。她不敢打开它,因为她怕,怕打开盒子之后就再也见不到韩齐了。
过了很久,她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盒子,那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张cd和一封信。那是一张名为yesterday once more的cd和一封没有贴邮票的信。
李宕儿看着cd,立刻想起了那个下雪的星期天和那张忧伤的脸。
她缓缓撕开信封,取出了两张信纸,纸上那些隽秀的字体就像韩齐本人一样干净而优雅。
宕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已经金榜题名了吧!先在这里恭喜你了。
我想,你一定有许多疑惑吧。我让小虫在这个时候才把这封信交给你,是因为怕耽误了你的前程。你知道么,其实,在我心目中,你一直都是我的妹妹。
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事实就是那样,和你在一起时我总会时常看见你看我时的异常眼神,其实我不值得你这样的,因为在我眼中,你是我姐姐的替代品。
还记得你曾经获奖的那篇小说么?你发现了吗,我和你的接触就是从那篇小说开始的。在那之前我从来不喜欢和女生为伴的,可是你的文字吸引了我。
三年前,我姐姐18岁,她暗恋着同班的一个男孩,可是那男孩却已经和我姐姐的好朋友恋爱了。因为一场误会,那女孩以为我姐姐抢了那男孩,于是她跑到闹市,在电话里对那男孩说要自杀。我姐姐和那男孩赶到现场的时候,一辆失控的大卡车就要撞上那女孩了,那男孩毫不犹豫地跑向那女孩。可是最终,他们都安然无恙,因为有一个人挡在了他们前面。那就是我姐姐。她是为了爱情和友情死去的。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人就是我姐姐了。初中的时候,我迷上了足球,有一次我坐在沙发上看世界杯,姐姐在一旁看书。这时电视画面出现了雪花,我赶紧去调整天线,可雪花还是在,姐姐就过来帮我,不一会画面就清晰了。可是当姐姐松开手后,雪花又出现了。后来,为了让我看完那场比赛,姐姐就那么一直举着天线,我却沉醉在贝克汉姆精湛的球技里,浑然不觉。比赛结束后,我才发现姐姐居然举着天线睡着了。我当时就想,姐姐这双为我举天线的手,我永远也不会放开了。
我和姐姐的感情非常深。所以当我看到你的小说时,我就想起了姐姐,那些似曾相识的情节,让我觉得一定是姐姐回来了。这就是我开始接触你的原因。
我还记得姐姐生前最喜欢的歌就是那首yesterday once more,那时候她总是不断地听这首歌,我就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我已经长大了。
这张cd我送给你了,你一定要替我姐姐好好地珍藏。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开心,让我找会了许多和姐姐美好的回忆,谢谢你。可你毕竟只是我姐姐的影子,请原谅我的自私。
我跟你说要去北京高考,其实也是骗你的。为什么你总是那么相信我?你真傻。
其实我是去美国接受治疗。对,我病了,是急性白血病。我去了国内许多医院,医生总是对我父母摇头。我乞求父母让我在学校里度过最后的生命,他们含泪答应了。于是我就到上海来上学,接着就遇到了你。后来,听说美国有家医院已经研制出了治疗我这种病的药,于是我爸妈怀着孤注一掷的心情,要带我去美国治疗。最初,我是不愿意去的,可是我看到妈妈偷偷地哭泣,最终还是决定跟他们踏上求医的道路。
也许,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又也许,出现了奇迹。但我恐怕永远都不会回到上海了,也永远都不会踏进复旦的校门了。我希望没有我的陪伴,你也一定要开心地生活下去,如果我在天堂,一定会深深地祝福你的!
希望你找到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韩齐
字迹渐渐模糊,信纸早已湿润,李宕儿的泪决了堤。她流着泪读完了信,她清楚地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她不住地抽泣,不住地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心已碎尽,留下一片片残骸,每片残骸里都写着一个疑问的答案。
李宕儿把那些残骸拾起来,仔细读着那些答案。她终于明白韩齐为什么会突然对自己那么热情了,她终于读懂那张忧伤的脸了,她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开了,她终于理解了小虫眉宇间透出的那股沧桑之气了,她也终于了解到那个奇怪的梦其实并不仅仅是一个梦了。成长,原来会这般撕心裂肺地疼。
许久过后,她把那张cd放进dvd仓里,把音量调到最大。依然是那曲优美的yesterday once more,那些旋律听起来是那么的凄婉动人,催人泪下。
李宕儿把落地窗帘拉开,炙烈的盛夏之光射进卧室,铺满了所有的角落。她要让这首歌的旋律飘去很远的地方,飘向苍穹的太阳,飘到遥远的天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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