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阿黄的那年，正上高三，那是秋季的某一天，在我放学回来的路上，看到它在秋风中蜷伏在１０２县道路基下的排水沟里瑟瑟发抖。当时我不知道这狗是谁家的，也不敢上前去一探究竟。致使我留步的原因，仅仅是好奇，都说狗是不怕冷的，而在我只穿着一件长袖汗衫的下午，为什么它在那里抖个不停。

蹲在水沟边看了很久，感觉这条狗有病，不然不会一直那么抖动着身体，然后就突然笑了，感觉自己也有病，放学了，不赶紧回家，反而在一条臭水沟边对着一条有病的狗发呆半个小时……

猛地站起身来，我准备走了，不管它是否有病，和我都没多大关系，而且说不定它的主人就在附近，自己要起什么歹意的话，人家追过来，一个学生，一分钟变贼。

可是突然的疼痛让我一个趔趄，咕咚一下滚进了水沟里，和那条狗躺在了一起。

那天下午，身体瘦弱但为人调皮的自己，刚在学校里被那些学校当地的地头蛇说看不惯而不问青红皂白的揍得鼻青脸肿，然后是“严师出高徒”的老师强加给了我一个招惹是非的莫须有的罪名又在屁股上狠狠踹了两脚，一路走来还不觉得什么，刚才蹲下去时间太久，现在一下子站起来，腿终于承受不住了！

用手在地上使劲的撑了几下，我终于站了起来，然后就看到了身旁那个晦气的、蜷缩成一团的倒霉狗，要不是因为它，我也不会跌这样一跤，我使劲的踢了它一脚，它痛苦的哼了一声，一双干枯的眼睛睁了开来，泪汪汪的眼睛恐惧的盯着我。我又踹了它一脚，然后感觉到在它面前我找回了自己做人的尊严。

它又痛苦地哼了一声，头在地上使劲的撑了几下，躯体扭动了几次之后，没有站起来，一双眼睛无助的看着我，呜呜的，低声地哀嚎着。

心里突然跳动了一下，一丝怜悯划过心间，终于，敌不过它那哀怨的眼神，我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冷山芋放到了它的嘴边。它还是很恐惧的看着我，特别是盯着我的脚，可能害怕我再一次给它来个突然袭击。

我向后退了两步，拿出一个芋头自己啃了起来，还害怕有毒呢，我吃给你看！我一边啃芋头一边说。它好像能听懂我的声音，用嘴巴试探了几次看我不再踢它之后，它伸过两只前脚抱着那个冷山芋开始啃了起来，但一双眼睛，还是是不是的瞟我一下。

逗了它一会，看它把那个冷山芋吃得差不多，我将手里的半块也留给了它，然后站起身来准备回家。走着走着，感觉后面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一回头，只见它亦步亦趋摇摇晃晃的跟在了我后面。

这狗也太离谱了吧，一个半山芋就背叛了主人。

我伸过手去摸了下它的脑袋，它很温顺的接受了我的抚摸，还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我的手指。但看着它倒立而冗乱的一身黄毛和眼屎迷糊的狗脸，心里突然有点恶心。我狠狠地唬了一下它，然后转身跑了起来。

转过几个弯之后，回头，看到它果然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跑来了。看到我回头看见了它，它假装不经意的抬头张望了一下，然后找了个平地，悠闲的坐了下去。

我也假装没有看见它，转身继续走，偶尔悄悄回头，果然见它还跟在后面。

走到一块坪子地中间，那里有一条常年积水的沟，心想，既然要领它回家，就把它洗干净点吧。于是我扬手叫它过来，开始它惊恐地掉头就跑，然后看我没有什么恶意，便慢慢的试探着跑了过来，再然后，就把它那个脏脏的小脑袋讨好的往我怀里蹭。我把它拉到水边，给它洗了个脸，然后抱起来往家赶。

回到家里，看到我又是满脸的伤痕，父亲很不高兴，再看我怀里还抱着条肮脏的小狗，不管三七二十一，他的双峰贯耳和连环飞踢就往我脸上屁股上一个劲的招呼了过来，在一阵噼啪声中，自己像条小狗一样飞了出去，然后，我怀里的小狗被我压得汪汪乱叫。它从我怀里挣脱出去之后，飞快的跑了，而我则不敢跑，一跑，更厉害的会在后面。

不好好念书，整天就知道打架斗殴，你自己连饭都吃不上了，还给我整堆垃圾东西回来，以后你就跟着它睡觉，叫它干妈，让它挣钱给你读书，养你下半辈子……父亲对着我一阵臭骂，然后气哼哼地走了！

看见父亲走后，那条狗不知道从哪里溜了出来，它凑到我的面前，伸出它那鲜红的、有点粗糙的舌头，轻轻低舔舐我那火辣辣的、挂满泪珠的脸蛋。

从那天起，我再不敢正视父亲那能“杀人”的眼神，同时在学校也老老实实做起了好学生，我还不敢舀饭给那条狗吃，只是每当吃饭的时候我都从我的饭里节约一点点然后趁父亲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倒给它。

那些日子，现在回忆起来，真有些同甘共苦的味道。

它也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而且在喂猪养鸭时还能捞点外快的情况下，它的身体一天天康复了起来。

再后来，它换了原来那身潦倒的毛，长出了一身光滑靓丽的黄毛，原本想给它取个名字，但总感觉有点别扭。在我们村里，还没有为狗取名的先例，许多人家的孩子，都还阿猫狗儿的叫着，自己给一条狗取个名字，那可能要给许多人笑话，于是我根据它一身的黄毛，叫它阿黄。

在阿黄的身体恢复以后，每天它都屁颠屁颠的跟在我的后面，不管是上学、干活、赶集还是走亲戚，哪里有我，哪里就有它的身影。闲着无事的时候，我还教它许多东西，虽然不会说话，但一些简单的语言它总能听懂，比如叫它去追回跑远了的小猪，让它帮忙把拖鞋提来一下，叫它自己去睡觉等等，最重要的是，不管它跑多远，不管它在干什么，只要听到我叫“阿黄，回来”，它会第一时间旋风般跑到我的身边。

可是关于我和它也有烦恼的时候，那就是在我上学时，它也总跟着去。你说平时在家里、在野外，在人少的地方，它跟着没关系，但把一只狗带进学校，这个不现实。因此当我走进校门的时候，它只好依依不舍的退到一旁，然后一直在外面围着学校转悠，一直饿着肚子等到我放学，才又跟着我回家。

后来学校里的人都知道我总带条狗上学，许多老师就拿我打趣，他们说：你怎么不弄个书包给它，带着它进教室来；我看它读书可能比你成绩还好，要不试试……而有的老师，在遇到我的时候，总是很亲热地说：你们在一起，还真有点人模狗样的！

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就在于这点，人模狗样这个词，分开来说，人模好听，狗样也能说到点上，但人模狗样，特别是当一个人和一条狗在一起的时候说这个词，意义就让人难过。

于是自那以后，每天上学，我都不允许阿黄再跟着我去学校了。每当它躲躲闪闪的跟踪我时，我总是先藏起来，然后在它走近的时候给它一石块，将它撵走；可是当时是跑开了，当我再往前走的时候，它又跟了上来，我撵，它闪，我走，它再跟……

只不过它不敢再到学校附近转悠了，因为学校的老师和学生看见它那肥壮的身躯都说狗肉大补，然后是一阵石头棍棒的对着它追击。

一晃半年过去，我进入高三的下学期，阿黄也长成了一条雄壮的大狗，同时它也好像逐渐明白我为什么撵它，作为一个爱面子的主人，不能成天跟一条狗混在一起，所以它不再跟我去上学，而是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看家护院，发挥它的本分职能，做一条忠实的看家狗。

但每天早上，它还是会把我送到村口，然后用笨拙的身躯跳起来抱住我的腿，用它的舌头亲亲我的手，用身体在我的腿上不停的蹭来蹭去，然后蹲在村口的高地上，看着我一直消失不见。每天傍晚，它早早就蹲在村口，嘴里不住的哼着。当看到我的身影出现在远方的马路上，老远的就飞奔过来，围着我不停的上蹿下跳。

但有时它也没有这么幸运，在有时候我挨了父亲的责骂或者自己心里烦闷，但它却不识趣的跑过来讨好的样子，我就会气不打一处来，然后轻则对它一顿拳打脚踢，重责棍棒伺候。但它总是逆来顺受，任凭我的发泄，实在忍受不住时，便跑远了。然后感觉我可能不生气的时候，它才又跑回来。

而父亲他们也渐渐的认同了它。

还记得一个阴雨天，白天它刚挨了我的一顿毒打，我原想它应该跑得无影无踪不知道是否会被大雨淋死，那曾想半夜三更，在瓢泼大雨中它汪汪的尖叫声却惊醒了我们，起床带着手电筒追出门，一个小偷刚撬开家里养着猪牛马的圈门，而阿黄就在门口，死死的咬住小偷的一条腿，它的身上，正冒着鲜血，小偷手里尖锐的铁杆，正往它身上胡乱的刺。

小偷抓住了，但阿黄也受了严重的伤，尽管我们尽力的为它医治终于将血止住，但它的身体却一天天差了起来，到后来，身上的伤是痊愈了，但它却患上了一种疾病，身上的毛一撮撮的脱落，从漂亮的阿黄逐渐变成了一条癞皮狗。

看着它的毛越来越少，皮越来越多，我从开始从恶心到后来变成了害怕，然后，便将它逐渐疏远。每当看到它摇头摆尾的想和我套近乎时，我开始驱赶它了。每次看到我阴森的面孔，它都会低下头默默走开，然后躺在远处，不时偷偷的看我一眼，一如当初我发现它那天的眼神。

妈妈曾到县城兽医院问过医生，也开了些药回来给它抹过，但效果不大。爸爸说，一条狗而已，用不着当真，好就好，不好，挖个坑埋了，还能肥土。

阿黄已经不叫阿黄了，它身上的毛，掉得只剩下肚皮的部分、四肢和尾巴，还有一个狗头了，村里人都说，我们家养了一只怪狗，说不准会带来什么歹运，于是父亲便要将它牵出去扔了，是妈妈要死要活的留下来，说只是一条狗而已，用不着这样。但阿黄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行了，虽然妈妈一直给它东西吃，但它却总是看我，看到我脸上不高兴了，它就一边呆呆的趴着，连最起码充饥的食物都不吃。

但看见我高兴的时候，它对我摇头摆尾的习惯依然继续，可是现在的阿黄已经不是从前的阿黄，越是这样，看着它丑陋的面孔，我对它越是冷漠和厌恶，以至于到后来，看到它，我就用棒子和石块赶它出门……

由于没有阿黄的跟踪和打扰，那年，我如愿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内心里的兴奋，不仅仅是因为考了一所好的学校，同时还因为从那以后，终于不再每天看到阿黄那恶心的模样和令人呕吐的神情了。

走的那天，母亲一早就将所有的行李和日用品给我打好了包，在村口拦到到县城的客车时，我看到路边有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远远的跑来，然后，我就看到阿黄癞皮的身影，它跑到离车不远的地方停下，然后远远的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我。从它的目光中，我能看懂它是多么希望我再和它拥抱一下，或者，轻轻抚摸一下它的脑袋，而它，则会伸出嘴巴里的舌头，轻轻地舔舐一次我。但这些，对我而言，它是没机会了，那一刻，我甚至看都不想看它。

当我乘坐的客车颠簸在乡村公路上时，在前进车子的后视镜中，我看到它跟在妈妈的后面，一路跑着，追着，叫着……然后，变成地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一条模糊的长线！

假期回家，在拥挤的列车上，突然想到了阿黄，我黯然的笑了一下，那么讨厌它，为什么还想起它。这种情感，在离家越近的时候，却显得更加迫切，甚至，心底涌起了一股放下一切、抚摸它一下，拥抱它一下的冲动。走到村口的时候，阿黄没有像从前一样在那里等我，心莫名的绞痛了一下，在最柔软的心田，突然感觉被塞上了块什么东西。

阿黄死了。

妈妈对我说！

我想它也活不长的。我很轻松的说，但内心里，却失落得害怕！

你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吗？妈妈的眼睛有点潮湿。

自你走后，它就不再吃家里的任何东西，只是每天早上和傍晚的时候走到村口去，蹲在那里，不停的叫着。最后那天，它是拖着病体到村口的，坐不起来，它便把头对着村口外面，嘴里不停的叫唤着，直到咽气。你爸拖它埋的时候，它的眼睛还是睁着的，望着你放学回来的方向……

母亲已经泣不成声，而我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

阿黄，我的阿黄，为什么在失去之后，我才在没有你的岁月里怀念你所有的好！在每一次想到你，都让我哭到不能自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