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为他写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为他写点什么。只是我的双手还是下意识地在冰冷的键盘上随意地敲打着。
昨天晚上我依然相信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事情,我不敢往前面继续去想,因为我不愿意触摸那个极其冰冷的字眼,今天早上,我还在急切地关注着他的消息,我希望上帝会按照常规出牌,他不会带走一个五十岁都还不到的人—一个健硕的男人,一个看起来没有任何病症的男人。
然而,到了中午,我得到最准确的消息是,他死了,从发病到死亡总共没有一天的时间。
我都有点不太愿意回家,因为我回家势必要从他家门口经过,会看到悲戚的人群,会听到煞人的嚎哭,会看到许多伫立在黄昏中依旧不太相信这件事的凝重的人们,会看到他两个女儿掺杂着痛苦和茫然的神情。
他有两个女儿,大的十五岁,小的九岁。
他不是我的亲人,不是我的师长,也不能算是我的朋友,甚至连同事都不能算,但他就是一个始终活在我身边的人,曾经我会每天看到泰然地迈着步子,悠悠地喝着小酒,极其情绪化地表达着自己的认知。
他是我们集镇上开饭店的老板,家里盖着三层楼房,他家饭店的位置是我们那个小集市上最为显要的位置。我想十几年的经营生涯,不仅让他自己的生活处于小康,而有效地点缀着我们的集镇,我们不能仇富,我们还要看到富人也是在为社会在做贡献,虽然他还算不上富人。
他却真是从一个赤贫的经历中走过来的,我知道,他上过高中,他的妻子是他的同学,两人高中毕业之后回家在学校里代课。结婚时,住在一个圩堤的下面,他家的草屋顶刚好和圩堤持平。为了改变这种境遇,他俩全部辞职,跑到外县的一个大一点的集镇上,开起了饭店。那个地方有一道比较出名的菜,称作老鹅汤,他迅速地掌握了这样的手艺,于是他家的饭店生意也开始红火起来,在我们这个地方呈现着较好的发展势头时,他把生意带回了自己的家乡,成了那个集镇上最好的饭店。
哎!那时怎样的一个景象啊!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推杯换盏,歌舞升平。不仅有着上好的美味佳肴,他家的包厢内还有一个悬在半空中的音响。九十年代初期,在饭店酒馆里开始流行唱卡拉ok,酒到性处,高歌一曲,浓浓的方言和奇异的腔调演绎着那个时代的流行,“妹妹你做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流浪的人在外面想念你,亲爱的妈妈……”声音时常能穿透夜晚的乡间,跌落在每个稻田和林间,有时还能惊扰你酣睡的梦境,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无法理解,感慨连连:现在的人真是舒服到家了,真是在唱着过啊!
那时,他不过三十二三岁,瘦高个,深头发,食指和中指之间总是优雅地夹着香烟,鼻孔里清晰地生出两根烟柱,然后轻巧地将烟灰磕在地上。
那时候,他似乎是那个集镇上最为风光的人。
那时候,我二十来岁,我们的学校与他家的饭店毗连,那时候,我常常在他家吃饭,我的嘶哑的歌声也会从他家的包厢内传出,因为会唱歌,我会经常被别人多喝一点酒。
而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们也开始了相互的走动,逢年过节会串个门子,有事没事也会在一起喝个小酒,我们的酒量都还可以,而且在酒桌上都不太愿意停止,总觉得酒桌上的气氛很好,我们不舍的不是过量的白酒,而是融洽的气氛。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几年,几年里,我结婚生子,自然地走在由青年人过渡到中年人的路上。而他呢,也是自然地走在从中年人继续过渡到中年人的路上,也许是经常碰到而没有察觉的缘故,其实变化都不大,能够感觉到的只是他越来越胖,酒是越喝越多,到后期,他似乎只有上午半天是清醒的。情绪也越来越激烈,脾气坏了许多。
我们总是喜欢跟风的,大街上一家开了饭店,自然就有第二家乃至第三家,他的生意会被抽出很大一部分。而且饭店的事情,都是吃着舒服,付账的时候总是不够痛快的,很多单位或个人都喜欢以签字的形式来解决问题。这样,每到年关,我都能看到他夹着一个本子,揣着计算器行走在集镇上的主干道上,有时,账接的顺利,有时就只有带到来年,无论有没有拿到钱,请那些看起来有头有脸的人吃一顿还是必须的。
我能感觉到他对这一行逐渐地厌倦,因为,他连服务员都不请了,厨师也不请了,家中的环境卫生条件也不如先前了,甚至客人来的时候,他都不怎么搭理,他的口头禅是“爱吃不吃,不吃拉到,谁和你讨那个狗日账”,不够文明的语言实际上表达的是一种愤怒。当然也是因人而异,我要是去的话,他总是还好,遇到都是熟人的情况,他还自己搬一把椅子,坐在其中,还故意问问“我是不是要自己带酒?”
诸多场景,历历在目,挥之不去,逃脱不了!
他究竟是一个精明的人,看到私立学校的前景,他和别人合伙办了个幼儿园,这是近两年的事情。
这个幼儿园应该让他很是投入了巨大的热情,许是自己曾经当过老师还有一份眷念的原因,许是幼儿园学费人家是不会拖欠的原因,许是私立学校可观的利润原因,等等,反正,在幼儿园这件事上,他似乎重新焕发了青春,招收教师,组织活动,改善条件,他忙得不易乐乎,信心满满。就在最近,他还始终关注着国家队幼儿教育上的新政策,他特别希望自己的私立幼儿园能够融入到公办幼儿园的队伍里。
还是上个星期的事情,他和我一道在城里开了个民办学校会议,时间开到了晚上六点,外面一团漆黑。他说咱俩找个地方吃个晚饭再回去,我没有拒绝。可是找了两个小饭店,人家都不太殷情,我没好气地说,怎么这些做生意的都和你一个样啊!他有点哭笑不得。
我把他带到了一个火锅城,离我住在城里的房子很近,就坐在门口,隔着透明的玻璃可以把外面看得异常的清楚。我俩一人一个火锅,各自一份。他神秘兮兮地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买来了一瓶酒,还夹着一个半瓶,酒是自己买的,因为在饭店里肯定要贵许多,而且这瓶酒还有一个半斤的奖品,这样,我俩的任务就重了,可他说,没事我俩能喝多少就喝多少。
他吃的很香,一边吃还一边称赞味道的鲜美,我很惊讶,一个长期开饭店的人竟还有如此的食欲。他说心情好是一个重要的原因,还有,其实他在家很少正儿八经地做菜给自己吃,这我相信,我见过,他经常把一些残菜搁在火锅里,形成大杂烩,然后,就那么以胡任务的形式糊弄着自己的一日三餐。
还有,他还坚决地把香烟戒掉了,至今三个月一支未抽,他的解释是省点钱将来给孩子上大学,我还不认同,这有意思吗?那能省多少。他说省多少是多少,我倒陷入了思考。
那天,我俩把一斤半白酒全部喝完了,都没有醉,孰料,那是我俩在一起吃得最后一顿酒,好在,那一顿,他吃的很满足。
过几天,我会回到城里,会从那个火锅城经过,会看到门口的那个台子,可知道,台子上坐的不是我,更永远不会有他。
也是怪事,昨天中午我还在家读唐寅,觉得他有两句诗写得挺有意思:“世上钱多赚不尽,朝廷官大做不了,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白头早!”我还饶有兴趣地把它发在微薄上,谁想到,今天就得到这样一个消息。真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注定,他的经历只能在此提醒着我们,到底什么最重要!
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有着所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他有过灿烂的少年,贫穷的青年,奋斗的中年,唯独没有一个哪怕是残喘的老年。他从生活中走出,与生活作过绝然的抗争,双手打造了一个富裕的生活,可是他敌不过命运的欺凌,因为要改变境遇,所以把唯一的男孩子丢在家里,谁知山洪洪暴发,小孩九岁的时候溺水而亡,后来他又生了两个女儿,今年,他的小女儿刚好九岁。
他一面奋发,一面颓废,一面抗争,一面屈服,一面遮掩,一面发泄。他能坚定地躲过尼古丁的伤害,却始终摆脱不了酒精的麻醉。
他只是一个善良的普通人,却因为过早的离去,让自己的孩子们陷入了不幸的童年。
我真想责怪他,可我知道,他早已不能听见,面对即将到来的新年,面对锣鼓喧天的新年气息,看到他家灰白色的三层楼房,我心里真的很难过,很难过。虽然我们只有这少许的渊源。
他的手机号码将从我的手机中删除,这个世界上将不再有那个名字,作为故人,我在我的文字里,最后一次提及他的名字——刘焕安。
呼唤平安,这又是一个命运的讽刺。
这个文字算不上一片祭文,可我是为了怀念他的,简短一点,题目就叫作《安祭》吧!算是一份祭奠,也是祈愿一份平安,为他的孩子们,为这个世上所有像蝼蚁一样生活的善良的人们。
走好吧!以后少喝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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