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残阳 13
当我在城里读中学和大学的时候,暑假回家,夏日的黄昏,我总爱在村西的茅道和西山的斜坡上行走。有时和瓜田的长者聊天,有时独自一人,坐在壕岗上,望宿鸟归林和夕阳下的残堡。
“我要给我的祖辈们立传。”这个思想痛苦地折磨着我。我要写家乡的农夫、渔夫、樵夫和士人;我要写爷爷和叔伯们,写那些木匠、铁匠、油匠、皮匠;写裁缝、堂倌和巡警;写杀猪的,剃头的、捏泥人的、跑会的;写推车担担的,引车卖浆的,编筐织篓的,旋木锔锅的;写我所钟爱的流浪艺人;写响马和侠客;写大庙小庙和教堂,写高僧和传教士;写园林、瓜田和私塾;写大车店、茶馆、饭馆、大烟馆;写带剑走进我们家乡的日军,写他们因剑丧生。我要给抗日勇士写世家,给穷苦农民写列传。如果我能够我要写进我的苦痛与悲哀,写进我的怀念与沉思。
……夜阑人静,我在灯下捉笔,回首往事的时候,先辈们便一个个披着那个时代的风尘,缓缓地向我走来。他们衔着烟袋,肩着重负,以憨厚而鲁钝的表情,带着特有的音容,沉缓地举着步……
铁匠大爷
我和英子到她家时,大爷正在给马挂掌,姑姑向我递了个眼色匆匆走进屋去,我围在大爷身边操着手左旋右转,观察铁匠的手艺……
大爷的铁匠炉在骡马市旁边往北街去的道上,地势比较高,属于庙和学校这一块台地。它的门朝西,前面有个小空场,场上立着两个门形的架(夹)马桩子,那样子有点像学校里的双杠,只是比它高大许多,能容下一匹马,事实上它就是用来捆马腿的。
……那是一匹灰马,我认识,钱家的,钱小三和二秃叔遛牲口的时候我还骑过。马的三条腿捆在桩上,头也被仰起拴在木梁上,马的一条后肢夹在大爷的右腋下,小腿被大爷搬起担在他微屈的右膝上,他的左手紧抱着马蹄,右手握一柄弯刀削那蹄壳。雪落满他的毡帽和肩背,他呼出的热气在胡子上结成白霜:
“站远点!”他叫着;我转了一个小角。过一会他又叫:
“去!”
我飞快跑进屋去,见钱小三在拉风箱,一面和干活的哥哥得福谈家事,我拿一只蹄铁跑出门,得福也跟了出来。大爷接过我递上的马掌在蹄上比了比,又唤徒弟:
“来试一试!”
得福便接过马腿,将铁掌在蹄上把试起来……
挂马掌可不是一件简单的技术,想必人们能够理解此事成为铁匠专项技艺的原因。首先是削马蹄,蹄壳既不能削得太深也不能太浅,太浅,蹄铁容易脱落,要知道蹄壳那是不断生长退化的机体;太深,对马蹄有伤害。在骡马市上,大爷一眼就能看出哪匹骡马的瘤是因为蹄铁钉得不当,而不是腿有毛病。驴马贩子老秦有时便拉着大爷到牲口市转转,他会因此而捡到一点便宜货。其次,蹄底要削得平,这个“平”可有点讲究,那不是一般理解的平。我们知道,马蹄着地时,它的趾面与地面是有一个角度的,而且前后蹄并不一样,这里所谓的平,是指马在自然站立时,蹄底各部受力均匀。可是话说到这儿,读者会问,难道二十世纪的前叶,一个乡村的铁匠会有什么仪器来衡量一匹马蹄底的受力吗?当然,不能,但这个受力问题确实存在。这是乡民们花了许多痛苦的代价感受到的。他们常常给铁匠点一袋烟,在那皱皱巴巴的脸上现出讨好的表情,恳求说,师傅,蹄儿可要削平啊!平,那全靠铁匠的经验了。往往是这样,铁匠削了几下之后,便放下马的小腿,让牲口站在夹桩下的石面上,观察蹄腕自然弯曲的程度,觉得不合适再来修正。当然这里说的合适与否,是铁匠看出来的,并不是马的感觉。这与一位靓女在鞋店里试鞋,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将秀足儿左右摇摆,察看鞋的式样和镜中的影子,体验脚上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最后,也是很重要的,是试那蹄铁与削过的马蹄是否吻合,这包括轮廓的大小以及贴合的程度。如果不合适,再回火轻轻地锻打修正。大爷做的u形蹄铁宽、平而厚,不易碎裂,方圆几十里的农家都愿意到他的铺里来挂马掌。
徒弟认为校过了的蹄铁很合适,便抱着马蹄用马掌钉钉上了。马掌钉想必大部分城里的读者都未见过,它很粗糙,长不到一寸,与一般钉不同的,它是扁的,帽儿也是尖的,如此它才能钉进冻土地。马掌对于在中国北方出力的马匹十分重要,而它在比中国更北的俄国更受到重视。那里有一句谚语,叫“把四蹄钉上马掌”,意思是对要办的事抓紧抓牢。可见,不同的民族都有对敬业者的赞许和鼓励。
铁匠大爷看我大冷天不去屋里烤火,却冷呵呵流着鼻涕,袖手耸肩围前围后地观看,便拍着我的头感叹地说:
“咱们南甸子宋家的后生,要是都像我孙儿这样,就有希望了!”
所谓“南甸”、“北甸”是宋氏以坟地划分家族分支的一种称谓,南甸是老坟,北甸是若干代以前分出去的。分坟还有个规矩,至少要以前三世立祖坟。那时分出去的是宋家的富户,后来子承父业,北甸的富人也就多了起来。穷人生前买不起茔地,死后自然也就挤在老坟里。渐渐的南北两甸成了贫与富工匠与财主的代名词。(家族中还有南店北店的说法指宋家开了两个大车店,但我宁愿这样说,更为贴切)。十里八村,遇到择亲嫁女,一提起宋家,那些作母亲的妇女便要交叠起她们扎着裤脚的弯腿,翘起尖尖的小鞋,把长烟袋在炕沿梆上扣上几扣,噗叽,吐一口口水,探出下巴,压低声调,诡秘地问道:
“他大婶,你说那宋家,是南甸的还是北甸的呀?”
当媒婆把这问话传过来的时候,祖坟处于南甸的宋家小伙顿时便会感到千钧压顶,贫穷的屈辱折磨着年轻人的心……
当年,不幸的铁匠大爷就是其中的一个。大爷排“长”字辈,名江,那时候,他身强力壮,一手好技艺,他爱上了一个南三台林家财主家的姑娘,那姑娘也很爱他,他给心爱的人打了一把小巧的剪刀;可是在重压之下,那姑娘终究没摆脱家庭的羁绊,却用那小剪刀剪断了她们的情丝。后来她成了钱家大奶奶,没随娘家信教,作善事而郁郁寡欢,特别是男人钱至仁娶了二房后,她那破碎的心皈依了佛门,虔诚地信起菩萨来。后来铁匠大爷娶了一位温顺的农家女子,那年她有病,瞎子何三预言这位比大爷小六岁又与他同日生的奶奶,会与他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可是他只说对了一半,过了两年,她便离他而去了。
大爷恨财主恨钱家还有一个原因,我出生那年的冬天,一个风雪夜,来了一伙武装。五个人带了六杆枪六匹马,两人放哨,把铁匠大爷家爷俩叫起来了,让他们给牲口挂掌。直到后半夜才离去,走时,说给大爷一匹马,不过得让这小伙子送一程。大爷认为这是做人质怕报官,只好叫儿子跟去,谁知竟一去不返……过了两天,警察所把大爷传了去,问他儿子跟那伙人跑到哪里去了,大爷实言相告,并说要找掠去他儿子的人算账。警长(那时还不是肖)便大声呵斥说:那伙人是在河西被打散的抗日军,你不报告还给他们钉蹄铁,儿子还跟了去,你们家都是反满份子……就这样大爷被关了两个月,后来警察实在找不到那伙人与铁匠有联系的线索,宋家又花了一些钱走动,他们才把老人放了……事后知道这是钱至仁家告的密,对这事村人有所耳闻以为是土匪,钱家有人在县里混事知道是抗日游勇,巴不得告密邀功。
英子把爹接回来之后悄悄告诉他,哥哥把娘留给他的“金锁”也带走了,可见他是有意出走的,哥是想报国,他不会走歪路。听了这话大爷的心宽了些。我这烈性子的叔叫承武。后面我还要专门讲他。
东街钱寡妇的死鬼虽然也是钱家的本家,但他并不富裕,家里有六亩地。男的死后因借钱至仁的高利贷那地便被钱家拱了去。大爷因寡妇受钱家欺负与他同病相怜,便收了她那大儿子当徒弟,算是有了个帮手。那时寡妇还有个小儿子行三,十多岁,给钱家放牲口。他可不像哥哥那么老实,是个挑皮小子,他一面摇着鞭子一面唱小曲,那歌词便是村人嘲骂钱至仁顺口溜。钱小三和我二秃叔是好朋友,有一次,钱家大奶奶去庙上进香,他们偷了她的馒头给叫化子,还骂她是假善人。大爷听了很生气,把二秃叫去骂了一通,活佛二秃不敢吭声……铁匠也算是家族中的权威。
马掌钉好了,钱三说:
“大叔,东家说了,挂掌的钱从我妈欠东家的钱上扣,唉!这老畜牲刁着呐……”
“师傅,”徒弟得福嗫嚅地说,“要不,从我的工钱里扣吧……”
“不行,”大爷一面吸烟一面斩钉截铁地说,“宋家不管你们钱家的事,小三,你东家离这儿不远,你跑回去拿钱来,马先在这儿拴着。我点一柱香,香烧完了不见钱,我就把牲口解开,拉到骡马市去。”
“好了,就这么定了!”钱三扣上帽子走出去,但他没有急着跑,却乐滋滋晃悠悠唱起小曲来……
大爷叫徒弟把牲口解开遛一遛,别冻坏了。
这时候得福叹气说:
“唉!我妈……”
“得福哥,你老是怕,”英子姑一摔帘,从里屋出来,“你怕什么,钱至仁能把你妈吃了?他那高利贷把你家地都霸去了,你得想法和他斗,你越怕他越欺你……”
“他是个孝子,想他妈为难也是自然的。我还没问你,给茶馆送炭这么长时间?”
“我到二叔那坐了会,喜子缠着我要冰车,”姑又向我挤了挤眼。
“你要冰车?”大爷亲了我一下,把我举起来,我点头,他笑起来,“我给你作一付冰刀,两个支冰车的签子,你得让胡四伯打个木板,把冰刀钉上。”
我见大爷要给我打冰车,心里乐开了花,便支持大爷说:
“我爷爷算叫大冤家(钱至仁的绰号)欺负苦了,成年买肉不给钱,弄那烂折子记账……”
“好样的!”大爷笑着夸我有反抗精神。
英子姑又把我抱过去,亲了一下,我知道这是给她打掩护得的奖。
又过了一会,大爷说:
“到骡马市去!”
“爹,你真想卖那马?使不得!”
“我知道,臭一臭那姓钱的,我可不想跟他打官司,再说,谁敢买他的马?”大爷笑了。这时,钱二皮喘着气跑进门,把钱递过来:
“大——叔,这么几个小钱儿,你就那么认——真,你老的铁匠铺——拉不开风箱了?”他油嘴滑舌的断断续续说。二皮是钱家跑腿的,是个痞子,街面人因他依钱家势力欠债不还叫他“二皮脸”。
“牲口在外面你牵回去,改日来喝酒。”
“让我喘喘气,大叔,还是你这屋暖和,明年冬天我来学打铁……”
第三天,英姑还没学完《黛玉悲秋》,我已经到泡子里去划冰车了。这是我五岁那年冬天的事。
那冬天侯五背家一个老太太,丁盛担回一个大姑娘。驴贩子老秦也来钉马掌,还悄悄告诉了一些我叔承武的消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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