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有个坏习惯,早晨起来不吃饭,先干活,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坐在肉店里,烫上一壶酒,由妈妈送上饭菜来,此时集上也开始上人了。这一日我和爷爷看铺子,妈妈来时我已暖好了酒,正给爷爷抓背。妈妈进来笑了,看这爷俩,还真是一对好搭裆。爷爷说起瞎子讨宿的事,妈妈不高兴,说被褥都是新拆洗的,岂不让他弄脏了。爷爷便说,让小四(我叔)把这行李夹回去,把那旧毯子拿来,给他压压脚,我看瞎子媳妇给他做了件棉袍子,这炕烧热一点也能猫冬了,他走后把那罩子洗一下也就是了。
原来瞎子何三家住外婆家的河东村,出来算命难以归家,便四处讨宿。舍不得花钱住小店。我家肉铺靠里边有个腕子炕,与火墙相通,挤一点可睡两人。平时闲着,冬日生火为屋子取暖。瞎子相中了。
“瞎子闯祸了,”妈妈笑着望爷爷。“英子来找我哭着说,她爹教训她,还要赶她走,我问为啥?她说就因为瞎子算命说她命中富贵。她说要去跟肖六学认字,这一下把他(指我)大爷惹恼了。”
这时候卢婶提一壶开水进来了,妈妈接过来给爷爷沏壶茶,炉子上盒里的饭菜也热了。我给爷爷端上来,虽然早上我已吃过,但妈妈还是怂恿我陪着爷爷。妈妈又接着说:
“你知道他大爷最讨厌财主,一听说她要跟小六子学字,气就来了,英子还顶他,说她一个大字不识,将来干啥?‘把儿子放走了,让我跟你学打铁?’这句话把他噎住了……”
爷爷端着酒盅乐:
“南甸子我们哥几个中,铁匠最倔,死我嫂子对他像耗子见猫。大侄出走,和他的脾气也有关系……惟独小英子不怕他。”铁匠大爷是爷爷堂兄叫长江。
“可不是,身边就剩这个老女儿了,他大爷也怪可怜的……”
“他那徒弟倒挺好,人老实又能干,”爷爷说,“大哥像儿子一样待他。钱寡妇感激得不得了,一提起来就流眼泪,前两天还称了点肉,说是给大哥过生日。”
“那个倔老头没去,”卢婶接过话头,“英子说的,生日那天她在饭馆给爹要了碗河漏面,下晌老头没打铁,出去了,女儿老远跟着,看她爹坐在妈的坟边抽烟……”
“英子最近常去你那儿?”妈问。
卢婶点头,对妈说,走,到我那坐坐,妈便拉我去了,临走时还说,散了集让我叔把行李拿回去,爷爷答应了,自个儿慢慢喝酒。外面扬起雪花来。妈问起柳三,婶说到外屯帮人串场去了。
卢婶的茶馆里很暖和,早上没有茶客,她们聊起家常,接着刚才的话楂,讲起在爷爷面前不便言说的儿女情长:
“英子喜欢上了肖六,”卢婶这样开头,“还托我递话探风呢。”
“他大爷挺喜欢那徒弟……”
“英子看不上他,别看人老实,忠奸不分,窝囊货。”
“肖家那公子哥靠得住吗?他家能答应?”妈担心地问。
“难说,虽说老东家和太太过世了,可他的生母,那容氏二n奶也是个讲门第的人,刁着呐,到哪儿都摆她的谱,就是那种心里,很怕人家看不起她是二房。”
“嗯,小六又是个孝子。”
“是个孝子也是个情种,你没听街面人说他怎样监工拔草?”说到这两人都笑了。
我们家乡在大田里锄二遍草的时候,财主们都爱雇女工,这项工作包括除小草、剔苗和松土保墒,需要弯着腰,男人耐不过妇女;女工都拿着韭菜镰子蹲在地上干,效率高。肖家,那是前几年的事,老太爷还活着,他让小六子(才十四、五岁),去作监工。可是他从不去检查除草的质量,却跑跑颠颠给女工们提水,还坐在树下给她们念唱本。打头的(领工)说到点了,他还让她们再歇一会,把这段唱完……妇女们便嘻嘻哈哈的笑。有那泼辣的媳妇,便在他的脸上拧一把说,我不要工钱了,到我家给我打洗脸水,唱小曲吧。直到大家都蹲下去,地里还一片笑声……
妈妈和卢婶正聊着,英子姑姑挎一筐木炭进来了。她见妈妈在这儿便喜盈盈地叫嫂子,放下筐把我抱起来,她身上一股寒气,红扑扑的脸有点凉。
“他大爷这几天咋没过来?”
“活忙,冬天挂马掌的多,来春人家订的铧子还没打完。这不,我给卢嫂送点炭来,呆会儿还得回去拉风箱呢……前两天爹过生日,小四(我叔)送去的绿豆糕还没吃完呢,他心情不好……”
“又想大娘了,老公母俩一天生日!现在剩了一个人,这人老了不能没老伴儿!”母亲感叹说。
“也在生我的气,就为我要学几个字儿,我要不学点写写算算将来让我抡大锤呀!这就说我顶他了……”
这时,肖六叔进来了,他摘下帽子抖抖长袍上的雪花,也不与妇女们招呼,却弯下腰来,冲着我:
“春眠不觉晓,”
“处处蚊子咬。”我乐着答。
女人都笑了。
“小六,你就这样教我孩子……”妈嗔他。
“你问他。”
“在剃头房学的。”我得意地说。
“喜子灵着哪,会好多唐诗,全本的《忆真妃》都能背。”
妈妈见人夸她孩子,喜形于色,忙说:
“咱们得走了,家里还好多活。”说着扯我。
“喜子可别走,帮姑姑记词儿,”英子姑姑拉住我,又神秘地说,“过会跟我到家去,让大爷给你做冰车。”我高兴极了。英子姑姑真能猜到我的心思;这些天我最想要的就是冰车。我兴奋地靠着英子姑姑,催妈妈回去。卢婶和妈妈都笑了,说英子真有手腕……
妈妈走后,卢婶给肖六沏了一壶茶。肖六从袍子里掏出了唱本,对英子说今天咱们学一篇新的,你先背会前面的一小段,那里面有二十几个常见的字。姑姑便打开围巾坐了下来。
那年月的唱本多是很薄的几页纸,有一张粉色的皮,常和黄历、年画一起卖。卢婶说:
“老六,你那次说的《得钞傲妻》常用的字就挺多。”
“六哥,我们今天学哪篇?”
“《黛玉悲秋》,这一篇也是韩小窗写的。”
肖六清了清嗓子,得意的念了起来:
“大观万木起秋声,漏尽灯残梦不成……”
英子姑姑的眼睛亮起来,那时候《红楼梦》的爱情故事家喻户晓。
观察十里八村财主们的家世,可以看到这样一个规律:先辈创业,或勤俭持家残酷剥削;或挖专取巧经商走俏;或做官为匪黑道白道。在发家致富之后,到三、四代准出现叛逆。他们可分为三种类型:一是吃喝嫖赌吸鸦片,成为败家子,如我在《小镇风情》中提到的小翠的爹;二是沉溺于传统文化,由儒而道而佛,或耽迷曲艺做一个男扮女妆的票友,在《河村轶事》中我介绍了周子休,还有此处的肖六;那第三类是走上革命道路的人中精英,像《河村轶事》中的周子杰。
如果我们将那第二类由富家子弟放大到国家的贵族。现实的例子便是清八旗子弟,他们有文学修养,过着优游的生活,在消遣中施展自己的艺术才能。于是便创造出一个俗文学的流派——《清音子弟书》。它的发祥地有两处,北京和我老家沈阳。严格地说,这子弟书不同于一般的鼓词,它吸收了中国诗词语言的技巧,讲究平仄调谐和音节韵律,词藻也很华美,名符其实雅俗共赏。市井小镇的人都喜欢它,肖六便拿它作教材,教老姑认字。
要问英子姑姑为啥也同意用唱本认字?原因是小学课本“人、手、刀、口”太简单了,她早就认得,学小孩书有伤自尊。至于《三字经》之类又太枯燥,唯独这子弟书有人情故事,念起来押韵又动听,很好记。学习步骤是先背下来,然后对照记得的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写。这方法不失为成人识字的一条捷径。当然,英子姑姑选这些唱本,也有她的心爱,如罗松窗的《鹊桥密誓》,韩小窗的《宝玉探病》,这些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都不乏海誓山盟柔情蜜意。那是何等有力的情爱的催化剂呀!而且故事中的许多处都给教学双方留有余地,留有自由提问,自由阐释和自由想象的广阔空间;便于她们寻章摘句,旁敲侧击,捕捉对方的心理,窥探情感深处的秘密……
姑姑没学多少时间,我们就走了,家里有活,而且茶馆也上座了。
雪越下越大了,街上出摊的人已摆上床子,零零星星赶集的人也上市了。英子姑牵着我的手,脚步很快,她把围巾裹在我头上,口里还喃喃地背诵着,“人间什么?”“人间难觅相思药,天上应悬薄命星。”我答。“薄命星,薄命星,”她抖着我的手,嘱咐说:
“大爷要问我们在哪儿,你顺着我的口气说。”
我脑子里想着冰车,便连连点头。
-全文完-
▷ 进入行吟者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