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吴钩无语走进这家店铺的时候,这个女人正坐在阴影里。看见有人进来,她缓缓地站起身,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这是长江边上一座富庶的小城,安静,平和,带点儿享受的感觉,不像江南其他的小城,处处弥漫着风风火火的发财的喧嚣和热望。
这是一家理发店,挤在一条不宽的小街深处。从街口进来,两边有好几家美发美容店,落地玻璃大门背后一律拉着浅粉色的帘子,帘子后面闪动着肉滚滚的身影,有人走近还没拉门,玻璃门就会自动拉开,浓脂艳妆的女孩就会冒出来,很香艳的邀人进去,告诉你,里面可以享受,可以快活,可以提供女孩可以提供的全套服务。
那天,吴钩无语刚好在附近有一个工作约会,但因为对方临时有事,时间比原定推迟了二三个小时,一时无处可去无事可做,就想抽空理下发。哪曾料想,这条街上的这些美发店都不是真正的理发店,只能一直往小街深处走。快走到街尾时,这家小小的理发店出现了。理发店的左边是一家烟酒店,右边是一家点心店,门口有一个理发店专用的标志灯——那种大城市常见的会不停旋转的条纹灯,旁边还醒目地贴着剪吹洗烫的价格表。
吴钩无语一进去,女人就把理发椅子放正了,招呼人坐好,熟练地开始了洗、剪、吹等一连串动作。这让吴钩无语放下心来,这看来是一家真正的理发店。
女人大约30多岁,个子高挑,皮肤白皙,圆圆的眼睛,属于那种比较南方比较漂亮的女人。
理发店墙上挂着一部电视机,正在播放一部青春言情片,男女主人公正在那里卿卿我我,谈情说爱。
突然,女人开口了,说,哎,我不知道我老公怎么啦,就喜欢上外面找小姐。
吴钩无语闭目养神没吭声。谁知道这是什么人哪?接哪回子口啊?
待了一会,女人继续说,先生,你怎么不说话?
吴钩无语说,你是在说自家老公的事吗?说给我听的?
女人说,是呀,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啦,老公去找小姐,我去找他,他让我去看心理医生。
吴钩无语听出女人说话的本地口音不纯真,猜想她大约是嫁到本地的外乡媳妇,多年前媒体生涯的本能立时恢复,看出这位女人又非常想倾吐,于是稍稍几句交谈,便让女人娓娓说出了前因后果——
十多年前,女人十七八岁,只身离开苏北老家,来这个苏南小城打工,在一家乡镇的理发店学徒,学成后自己开了一家理发店。
那个乡镇是当地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小店的生意很好,每月收入颇丰。因为那时女人还是女孩,年轻漂亮,水灵灵的模样人见人爱,镇上的小伙子们没事还来洗个发吹一吹,其中不乏求爱者。
在众多求爱者中,一个个子只有1.6米、形象一般再一般、在银行工作的当地小伙子成了女孩的首选目标。女人说,那时想,我是外地人,找老公不能找太英俊潇洒的,将来我老了,说不定会甩了我。就找个条件一般的吧,可靠些。
没多久,女人就在其他小伙子的一片嫉妒的目光中嫁给了现在的丈夫。
过了些日子,女人给身为独生子的丈夫生了一个儿子,赢得全家一片欣喜。
再过了一些日子,小两口用几年的积蓄在城区里买了新房子,丈夫设法调进了城里的支行搞信贷,收入比在镇上办事处时翻了一番。女人也盘掉了镇上的小店,在这条街上开了这家理发店,因为附近有很大的居民区,街上只有这家正规理发店,所以生意也还可以。
眼看着小家庭就将驶入幸福快乐的轨道,女人却突然发现,丈夫起了变化。先是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少,再是渐渐地对自己兴趣越来越小,后来干脆不拿钱回家,也不再碰自己了。女人开始留心,终于发现丈夫迷上了一位歌厅小姐,差不多就包了那位二十岁的水灵灵的小姐。原来温馨的家,现在成了丈夫的客栈和饭馆。那张有过许多美好记忆的软床,现在成了经常开仗打架的擂台。
吴钩无语立刻想起了一个有点意思的题目:家有娇妻老公为何还要找小姐?
女人接着说,丈夫原来没这么坏,第一次被人请去歌厅并享受小姐陪歌待遇时,回家还很有内疚感,一再说对不起自己。后来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有人请去玩,经历多了,不知怎么就上瘾了,一旦几天没人请,自己就会出钱去泡小姐。现在是恨不得天天与小姐待在一起,搂在一起,泡在一起。有一次,女人探知丈夫又去小姐那儿了,赶过去,拉丈夫回家,恼羞成怒的丈夫当中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大骂自己是神经病。
女人说,丈夫从来不找街口那些美发店里的洗头小姐,他要找的是歌厅小姐,说民工才找洗头小姐,歌厅小姐高档,美艳,会来事,有味道,虽然价钱大,但是物有所值。所以,丈夫一年十几万收入,差不多都花到小姐身上去了。
吴钩无语说,那你不能找他单位领导谈谈?
女人说,有次吵架,她哭着喊,你单位为什么不管?要跑到单位去告诉领导。丈夫冷冷地笑着说,你去吧,领导泡小姐比我还起劲。她去找过丈夫的科长,科长听完了说,好了,到此为止,不要再扩大了。这不算大问题。你老公又没要你离婚。后来,女人知道了,那位科长经常与老公一起泡小姐,老公现在迷上的那个,就是科长以前的相好。女人想继续往上找领导,但很怕真的出了事把丈夫给开除了,那全家不就鸡飞蛋打了?儿子现在上小学六年级,将来上中学,上大学,少了老公那份社会地位和收入,行吗?
于是,无奈忧郁中的女人慢慢成了一位默默怨妇,成天待在店里,有活就做一做,没活就干坐着,或者看看电视,没有理发客人时,一般也不愿意开灯,就坐在暗暗的屋里,坐在寂寞的阴影里。女人在本地没有亲戚朋友,女人也不愿意把事情说给老家的亲人们,那些难受,郁闷,烦躁,无聊,寂寞,就每天闷在心里,发酵,霉变,变成了眼角眉梢的皱纹,变成了皮肤的点点枯萎。女人说,自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离婚吧,舍不得儿子,再嫁人也不一定好。只盼儿子长大了,考个大学,就算了。
女人其实还很年轻,在那有点儿沧桑的眼睛里还隐藏着一丝水灵。假如驱除了心灵的忧郁、寂寞,还是一位颇有魅力的美丽少妇。吴钩无语说,你得有自信。有自信才会有精神。有精神才会有生动。生动了,就会美丽。那是良家女子的美丽,不是风尘女子的招摇。你决不能自己消沉下去,在无奈中加速变老,在忧郁中加速变丑。
吴钩无语离开这家小店的时候,西斜的太阳从小街那头照射进来,努力发散出不太强力但是无比美丽的霞光。女人出来送客,大约是倾诉了半天,内心的郁结舒散了不少,苍白的脸上居然有了些许鲜亮。但愿她能不再陷入那片阴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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