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的闲暇时刻我大多都躲在屋里随手翻几本书。而每当我这样安静下来时,就总能隐隐听到一丝悠扬的笛声从窗口慢慢飘进来,在整个屋子里轻轻地荡着,有一种难言的古韵味。
时间久了,我终于忍不住下楼寻找声音的发源地,但那笛声却时近时远,若有若无,让人无法分辨声音的来处。问过身边的朋友,竟也没人知道关于这笛声主人的消息。而我最终是偶然从大人的闲谈中得知吹笛的人是一位老先生,姓许,曾在一所音乐学院就任校长职务,但自从他的老伴去世后,他便辞去工作,终日在那所房子里吹笛奏曲。
他有一个儿子,是做生意的,很少能有时间来看看他,但在金钱上毫不吝啬,且又几次三番为他请来保姆,却都被他拒绝了,所以那个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住。他很少出来走动,所以也没人知道关于他的其它什么事情,只是大家都猜测他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我淡然一笑,在一个下午从业务处找到许老先生的住处,尔后叩响了他的门铃。
开门的是位头发已然花白的老人,他穿着讲究的衬衣和笔直的西裤,甚至还仔细地扣好了上衣每个扣子,让人看不出一点年老的颓废,只是不得不略微弯着腰,拄着根檀木拐杖。脸上的表情是喜悦过后的一丝困惑,他微微抬起下巴,皱着眉头,老花镜后混浊不堪的眼睛也细细地眯了起来,像在认真地回忆什么。但他终究没有寻到要找的答案,随后他像感触良深地似地叹口气,摇了摇头,迷茫地看着我,像在询问我的来历。
这便是许老先生了,我心中暗暗地想。
“我--我是听到笛声才--嗯--”面对这样一位吃力找寻记忆的老人,我不禁有些愧疚,也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哦--你喜欢笛子?”许老先生恍然大悟似地拉了个长音,点点头,转而有些笨拙地侧了侧身,“进来吧,我也是闲来无事随意摆弄的,你喜欢的话就来看看吧,前几年我身边也有很多像你这么大的学生哪,只是现在啊,唉--老喽--”许老先生生硬地咧了咧嘴巴想笑一笑以表示他对我的欢迎,却让我看到他的更多无奈。
我急速地扫了一眼客厅,却发现这里出乎意料地整齐、干净。地板上铺了一层深色的地毯,延伸到靠墙的沙发下,一缕秋日的阳光从卧室的窗口溜进来,打在木质的茶几和上面摆放着的一套古董似的茶具上,反射着不甚强烈且温温暖暖的光。最显眼的还是那个书橱,书架上有次序摆满了厚薄不一的书籍,书台边还放了一个小小的香炉,正喷吐着袅袅香烟。旁边是一把摇椅,上面摊开一本书,还正微微摇晃着。
好一个书香世家,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由地痴醉于眼前这幅真实的画面,忘了自己此时是一个陌生客人的身分。
“随便坐吧。”许老先生没在意我的失态,和蔼地招呼了一声,便颤颤地走进卧室去了,过了一会儿,才拿了一支笛子出来,翠色的,冰玉一样晶莹,隐隐透着些寒气,这是好玉的气质。许老先生很是得意地说,像个有好吃糖果的孩子一样笑了。
我坐他的旁边,更认真地打量着他,此刻他人看起来虽然还很精神,但也终究摭掩不住岁月流逝后的苍老。即使兴奋却仍然无法再闪出光泽的眼睛暗淡着,脸上刻着久远年代留下的印痕,那双瘦弱但并不粗糙的手也不意察觉地颤抖着,这似乎是每个老人都有的特征,但不知为何,在他这里却显得更为突出。
“许--”我开了开口,但马上意识到自己还不知应该如何称呼这位老先生,所以只好尴尬地忙闭上口,但又怕气氛僵持,我几次想说些什么话,但一时之间又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所以最后只能都做罢了。我有点发窘地坐在那里,不由地后悔自己来访得太冒失了。
许老先生看出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笑道:“叫我许老师吧,很久没有学生这样叫过我了,以前当老师,天天被学生缠着这样喊,也没觉得怎么好,可现在没人喊了,心里倒难过起来。年纪大了,以前理所当然的事,都不现实了,现在可是连听听这样的声音都成了一种奢侈了。”他自嘲地一笑,重又审视那支玉笛,喃喃自语着:“好东西啊,可惜都没用它的地方了。”
“你以前学过笛子吧。”许老师呆了半晌忽然抬头问我,这让我不禁又一阵发窘,因为我对笛子一窍不通,甚至在这之前都没有过产生过学吹笛的念头。“我只是很喜欢笛子吹出的乐曲,可……从来没有学过。”我低下头,可以想象得出这个老人目光中的失望。
“那我们就从头学起吧。”许老师的声音中像是并不在意,淡淡地说,又缓缓起身从卧室里拿出另一支笛子递给我,就这样,我开始了一种和以往完全不同的音乐生活。
我每天只能抽出一个或者半个小时的时间去许老师家,其实就算是这么点时间里,也并不是完全学习吹笛,还更有一部分时间用来听他讲述自己很久以前的生活。那个风华正茂,遇事冲动却有大把青春的成功音乐教师的故事,可有时候明知道他是讲自己,却感觉像在听另一个人的生活。我实在难以把眼前这个行动迟缓的老人和他口中那个潇洒少年联系起来。而他也总是在讲完一段之后惨然一笑,“不一样喽--”
他的头脑已经有些混乱,而且总是一个人发呆,生活对他来说好像只是混顿打发日子一样,有时他猛然醒悟,就忙去做些前后联系不上的事,而后他又会把刚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从来没有提醒过他应该做些什么,我知道他不是有意要这样的,他实在是已经力不从心了。但他却始终保持着衣衫和房间的整洁,这似乎是一种习惯,更甚者对他来说,现在都已经成为一种必做不可的需要,或者也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的存在。
他很寂寞,也确实很需要人陪,但我却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过他的儿子,只是常见他翻起一些已经年代久远的衣物,有小孩子玩的积木、小汽车和孩子长大一点时才用的书包、课本之类。这些都是他儿子用过的东西,他一件一件地在床上排开,告诉我这是他儿子长大的印证,也是他年老的印证。
我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鼻子有点酸涩,但他却很开心地不厌其烦地摆弄着那些小物品,像第一次看到好玩东西的孩子。每个小物品都有一个故事,他就一件一件地讲给我听,偶然一次想不起来时就从书架上抽出一个厚厚的本子翻寻,等找到他要说的那件事时才又慢慢地讲起来,但这样的事很少发生,他往往都是连一些细小情节也记得十分清楚。
可当我问起他儿子现在的状况时,他干笑两声为儿子找借口:“他忙,他忙着哪--”我知趣地不再问下去,但总觉得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最后一次见到许老师的情形我已经记得不太确切了,因为那天也和平时没什么大的差异,只是他的精神已经渐渐消褪,人也更瘦了,腿脚也不如我第一次认识他时的好了。我告诉他我可能会有一段时间来不了,因为那个时候我正准备考试,他听了,理解地微笑着点点头,我走的时候,他反复嘱咐我要在空闲的时候好好练笛子,别荒废了,“这东西扔不得,若扔了,原来的感觉就难再找回来了。”他这样说。
我“嗯”了一声表示会听他的话,他也极为放心地拍拍我的肩,然后送我出去,那天他很晚才关门,我直走到楼下还没有听到他关门的声音。
之后我也确实有很久没再去过许老师家,直到考试结束的那天,我才又叩响那个屋子的门铃。这次却一直都没有人来开,我等了很久,确定许老师确实没在家后,才带着满脑子的疑惑的回去了。从这以后,那扇门也再没能被叩开过,我的窗口也没有再飘进来笛声。
两个月后,我收到一个包裹和一封信,信是许老师的儿子写来的,告诉我许老师已经在前几天平静地过世了。临终前,许老师托他把一样东西带给我,因为他说我是唯一懂那件东西的人。打开,是许老师放在书架上的那个本子,里面满满地记着一位老人的心情和故事,我呆了许久才把本子轻轻合上,像许老师一样,颤动着手慢慢地把它放进书架里。
本文已被编辑[白水黑糖]于2004-11-16 11:59:05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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