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的灰暗期就是现在。

没有什么比失去更为痛苦的了。

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啊，如果他走得安详，我的悲痛也许就可以小些，可是，每日面对他饱受折磨的痛苦，从头到尾见证他整个死亡过程，那种心痛成为日后难以平服的梦魇。

人们往往劝说的言辞是：人都会死的，谁也逃不过这一天。可是教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眼睁睁地看着他瞳孔涣散渐渐地没了气息，我怎么不难过？

我什么都帮不了你，爸爸。

只能看着一切都停止，先是呼吸，然后是心跳，在氧气罩拿开的几秒，你翕动的干烈的嘴唇象鱼儿离开了水，突然间僵定了，你张大着嘴，双目睁着，断气了。

我理解不了，接受不了，他的脸他的身子明明还是热的，怎么会没救了呢？

他的手背他的胸膛还有余热啊。怎么就要把他迫不及待地放入冰棺了呢/

医生把手盖住他的眼睛和嘴巴，可拿开却发现他依然没合上，于是医生又把手盖上，停留得久一些，再拿开，才闭上。

托着头给他穿衣服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睛又睁开了，我流着泪说，爸爸，你闭上眼睛好不好？我用手帮他轻轻地合上，这次是真的合上了。

从住院到死亡的十四天，他没能和我们说一句话。

我猜想，他一定有很多话想和妈妈说。所以，才那样不情愿不甘心。

于是我后悔着，他临死前最后一个清醒的晚上是我通宵守护的。那天晚上，昏迷的他总是睁开眼睛，呆滞的目光望着，我不知道他在找寻什么或在思想什么，我一心以为他有所好转，便几次给他喂水，喂我榨的番茄胡萝卜汁。那时侯，不会说话的他舌头已经卷曲，两天没吃一点流食，连水都很难喝进，看见他喝我的水，哪怕有的都流了出来，我都是高兴的。只要能吃，我想就有救。我摸他的头对他说：现在是晚上，妈妈在睡觉，我守着你，不要怕，你睡把。他轻轻地颔首，可还是睁着眼睛。我不知道那是他的回光返照，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让他又在昏迷中睡过去，我要对他说好多好多没有来得及说的话。我要对他说，爸爸，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女儿。我要告诉他，我会永远想念他，我对他的感情，不会因为死亡而隔绝，它将陪伴我到生命的最后。

现在这些话已经永远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我的心里无数个心痛，无数个懊悔，无数个遗憾。只要一想到那天晚上的他，望着我的我看不懂的眼神，我就想哭。

于是，我每日不能安睡，脑海里总是浮现他的面容，自责不已。

我常常想，如果那晚我把妈妈叫醒，让妈妈多陪陪他，该多好！如果那晚我多说说话给他听，让他得到些许安慰，该多好！

我是如此的爱他，他不知道。我甚至想过，如果他这次出院，瘫在了床上，妈妈不愿意请护理，我愿意辞职回去陪伴他最后一站。

他把大半生的爱给了我，那是我自认为我得到的财富，没有人比他更爱我，一向自私的我又怎能不牺牲一点个人的利益呢？

可是，上天并没给我奇迹。他每次住院都是奇迹生还，这次却难逃厄运。

我亲爱的爸爸，如果他是在病发中遽然而去，我可以接受。可是，上天要他活活饿死，泻死，那是多么的残忍啊！

从此，我不再相信好人有好报应，我觉得这世界没有天理。我诅咒该死的命运！

谁带走了我的财富？带走了我对生活的依恋？

他的离开，在一瞬间让我有想追随而去的念头。想到他的死不瞑目，我就觉得自己该到地下陪伴他。至少，他不孤独，不害怕。

我为什么不告诉他，我们为他挑选的墓地在哪？我应该告诉他，将来，我们都会到那里去陪伴他。

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灵魂存在的话。我希望他知道。

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我们谁也没有梦见他。他没有托梦给我们任何一个。如果过了七七四十九天他还没有到梦里相见，我将从此不相信有鬼魂有转世了。我将意识到我的父亲真的是烟飞灰灭化为乌有了！

可是，我多么希望这世上有鬼神有转世啊。

我多么渴望再一次感受到他啊。

梦，有时就象真的发生一样，那也能给人安慰啊。

对父亲的爱足够战胜我对鬼神的恐惧。

可是，一天天过去了，他为什么不出现在我梦中呢？为什么没有他回来过的痕迹？为什么不能让我稍微弥补命运的遗恨呢？

爸爸，我多想要你的灵魂就在这云天里这高空上这空气中存在啊。

我多么希望你在看着我们啊。

把你想说的没说的话托梦给我们吧。

如果我只能靠回忆凭吊你，多么空虚和无用啊。

因为你若是尘埃，那么，我们活着的人的纪念一点意义也没有。

记得那天早晨走的时候，对他说，我要回去休息了，等中午来看你。他微微地点头。可等我走了后，他就又再度陷入昏迷中，而且不停地拉黑血。

等我下午来的时候他们说不论怎么唤他也没有睁开眼。

我不相信，我不甘心，我趴在他的胸前，小声地叫，爸爸。爸爸。爸爸。

他突然睁开了眼，我惊喜地说，你们看哪，爸爸的眼睛睁开了，谁说他睁不开了？

结果他望了我们一眼就闭上了眼睛，从此，不管你怎样的呼喊，他再也没有看过我们一眼。

多么宝贵的一眼啊，我看见了他，他看见了我，不管他当时是否清醒，他好歹是向我注目了呀。

他知不知道，我有好多遗憾好多悔恨呀。

我不停地回望，不停地神伤。

以致从前爱说爱笑的我，偶尔会沉默。

常常眼睛发酸，动不动想哭。

常常一个人的时候，突然想起，就泪盈于眶。

和人交谈，也似乎有点力不从心，好象有什么已经从我的生命中抽离出去，快乐竟不能明朗，说话的声音不知不觉低沉了许多。

有什么压抑藏在了心里。

有什么苦涩在我的眼里。

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生命在我的眼前流逝和消亡，成为我终生背负的十字架。

我始终不能接受他永远离开的事实。

可是，回到家里，看不见他经常坐的那张藤椅，看不见他经常喝的那个绿边磁化杯，看不见他经常穿的那件浅灰色羽绒服，看不见他经常翻阅的那些药书，我便真实地感觉到他的不存在了。

再也看不见他坐在藤椅上对我笑了，再也看不见他瘸着腿走来为我开门了，再也看不见他戴着呢帽坐在阳台上了，再也听不见他喊我了，再也不能趴在他肩上撒娇了，那么多无情的再也，让我内心如同孤儿。

我还有母亲，可是，我却觉得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对父亲的恋，是要到死的。

从此我的余生只能活在对他的回忆里了，只能活在对他的思念中了。快乐再也无法透明，目光疲倦和沧桑。

她们说我一下子衰老。

是的，我很累，什么都不想做，就躺在床上，想他。

思念是甜蜜和苦涩的负荷，我想念他。

我爱，你不要离开，到我的梦里来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