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里，我的耳朵无数次地想起一个小男孩儿沙哑稚气的声音：“小美人儿，你怎么了，你哭什么啊？谁欺负你了？……别哭，别哭呀……”这种声音无时无刻不缠绕着我，它就像一句咒语，趋赶了我心中的所有恐情，我知道他在保护我，他仍然在远远的我的后面跟着。

我想我这般地思念着他，也许从小到大他都没有想到吧。

深夜里，我被一阵嘈杂的吵架声惊醒，我听到一个女人嚎啕的哭声，还有含糊的骂声，一阵大过一阵，让人听得撕心裂肺，接着不知道稀里哗啦地摔碎了什么东西。我受了惊吓，坐在床上紧紧地拽着被角。然后，从门缝里看到爸妈房间的灯亮了，我听到妈一边出门一边唠叨着：“这新搬来的隔壁邻居又打起来了，我得过去看看，他家关关会害怕的……”

妈走出去不久，带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儿，推开了我的房门，看到正坐在床上发呆的我，被一阵刺眼的灯光照得用手臂遮挡着脸，妈妈说：“可可，今天让小哥哥睡在这里，你去妈妈的房间睡好吗？”我没有说话，点点头，但心里是不满的。他抢走了我的温暖的窝，我一直瞪着他，我讨厌他，讨厌他们家这么晚不睡觉，讨厌他半夜占领了我的地盘。

一连几天，他就吃在我们家，睡在我们家，我从不对他讲话，也不理他，他只是偷偷地看着我。有天，在饭桌上，妈妈微笑地摸着他的头：“关关，以后你就和可可一起上学好吗？”我狠狠地瞪着妈妈，向她示意我的不满，可妈妈一直装着没看见，然后等着关关回答，关关看了看妈妈，又看了一眼我，好像在向我显示一样，“嗯，那我可以天天来找可可吗？”妈妈点了点头“当然可以，以后家里没人就到我们家玩。”关关很高兴，开心地笑了，露出了刚刚退掉到牙齿，“阿姨，可可真好看，像电视里的小美人儿一样。”

关关再住进他家的时候，他的妈妈已经抛弃了他走了，把他留给了他的爸爸，可我们还是经常听到他爸爸喝醉酒砸东西的声音，还有打骂关关的声音，我的家成了他偶尔的避难所。

那时候我还在小学二年级，他跟着我的第一天，我一直不理他，他就在远远的后面，有时回头也看不到他。我刚进校门，我们班上的几个顽皮的小男孩儿，向我跑过来，突然拽我的书包，我拼命地跟他们抢，用尽全身力气，最后还是放开手，哭起来。关关跑过来，用男孩沙哑稚气的声音问：“小美人儿，怎么了，哭什么，谁欺负你了？”我一直哭，心里真不想理他，多希望妈妈能出现啊。关关很着急：“别哭，别哭啊……”

我第一次跟他说了话，用无比委屈的声音，抽泣着说：“是我们班上的某某……他们……他们抢了我的书包……”

刚刚下了第一堂课，关关就和一群他那届的男孩儿包围了班级。当然那时书包已经在我进班的时候就还给了我。但某某和其他抢我书包的男孩，还是没有逃过一劫，都被下了毒手。

之后，在那所小学，再没有人敢抢我的东西，再没有人敢惹我哭了，但是我仍然不爱与他说话，讨厌他这个跟屁虫。

上了初中，一些女孩会羡慕我，后面总有个这么出名的人保护我，我觉得那些女生简单是花痴，我从来没看出来关关哪里好；上了高中，他还是每个晚上跟着我，有时候还不只他一个，让人看着就恶心，总有女生提醒我，“可可，你好像被坏人盯上了！”我烦透了这种生活。

我们就这样地成长着，他长高了，瘦瘦的，梳着小平头，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额角带着一个不大不小的伤疤，每天在巷口抽着烟，走来走去，但他从不回家，因为他每次回家，他爸爸就会骂他，打他，然后他从家里又跑出来。从他初中被学校开除以后，他就不再到我家避难了，至于他到底去了哪，我从不问，也不关心。只是每天上学的时候，就看着他在巷口抽着烟等我。经常还能看到他大大小小露在外面的伤口，每次看到他新伤出现，我就狠狠地跟他说：“又出去打架了，你要付我多少医药费啊，告诉你，以后再有伤就别让我看见你！”

几乎他的伤口都是我包扎的，他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在我面前很软弱了，他也大声地对着我喊：“不用你拿钱，下次不用你包，以后我会把钱还你的！”他每次都这样说，而我还是会给他包伤口，不收他的钱。我知道这许多年来，他出落成了一个十足的流氓。

我考大学的时候，妈妈不舍得我去其它地方，说女孩子去那么远会受苦的，我从小就不会违背她老人家的意思，所以还是在家乡的大学就读了。上了大学以后，我的心情变得豁然开朗，因为我可以和同学正常的交往，关关有时候几个月，都不会出现的。我不知道他能去哪，也不想知道，只要看不到他，我就很开心，就觉得天空一片晴朗。

那是一个初夏的晚上，天气暖暖的，校园里的路光明晃晃的照在路上。我们晚自习下了课了，我和一个心仪已久的男孩一起走出了大门，同学们纷纷的往不同的方向散开，最后稀稀落落的只剩下几对恋人，还徘徊着舍不得走，我也是，舍不得走，不停地找问题问他，明白了也装作不太明白，我终于明白初中时那些女生花痴的心态了。

突然一阵凉风袭来，让我感到不安，我看到了关关，从远处朝我走过来，校园的灯光越来越清晰的照着他，还是一副龌龊的样子。我心里念着：完了，完了，什么时候出现不好，非要在这个时候出现，讨厌鬼。关关走过来，带着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充满敌意地盯着那个男生，那男生有点不知所措，看看我说：“哦，我看这个问题就这样吧，天也晚了，改天再谈吧。”转身想走的时候，被关关拉了回来，警告他说：“还敢有改天，别让我以后看到你和可可在一起，不然我打断你的腿！”然后，关关一把把我拽到怀里，说：“告诉你，看到了没有，她是我媳妇儿，你知道了吗？”那个男生二话没说就跑了。我被他的举动气得浑身发抖，一股强大的力量，伸出手，狠狠的甩在关关的脸上，我感到这是他对我的羞辱，他愣住了，我歇斯底里地冲他喊：“我以后不想见到你，臭流氓！”我一边哭一边跑开了，那一刻我恨不得抓花关关的脸，让我永远也看不到他让人厌恶的嘴脸，让他变得血肉模糊。

我跑到一条巷子里，蹲在角落里呜呜地哭着，心里不明白是不是上辈子欠了关关什么，怎么总也不能摆脱他的纠缠。我哭了很久，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经很晚了，而我处在一个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地方，我看着四周，破旧的房子，下过雨还没有被风干的石板路，我随便找了个方向，试着走出去，我很害怕，刚刚的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环境占据了，我慌里慌张地走在巷子里，听到男人的声音，说着一些不太文明的的话，在一个转弯的处，我看到了两个男人，在有微弱灯光的巷口，数着钱，看到我，他们停止了所有的语言和动作，我也不动了，愣愣地望向他们，我想跑，想马上逃开这个鬼地方，可是我的双脚就好像被什么粘在石板上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那两个人向我走过来，围着我四处打量着，我就僵在那被他们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欣赏着。我被吓哭了，却不敢出声，他们奸笑的脸孔，像梦里出现的地狱的魔鬼，露出锋利带血的獠牙，吓得人魂飞魄散。

突然间巷口出现了一个人影，暗暗的路灯下我看不清到他的脸，但我知道他就是关关，我认识他的身影。他的出现，让我感到自己得救了，他冲过来，把其中一个人扑倒在满是积水污泥的石板路上，另一个有一点儿慌张，在旁边愣了半天，最后也顾不上我，连忙去帮忙。我看到关关拼命地打他，我摊在地上，像一滩淤泥，什么也做不了，我看到后面那个人拣起一块砖头大小的石头，狠狠地砸向关关的时候，我破声地喊着：“关关，后面，后面……”声音还没落，石头已经落下来了，关关停下了，那个举起石头的人，也停住了，几秒钟，关关缓缓地用手捂住了头，血液从指缝里涌出来，淌到脖子上，脊梁上，我尖叫着：“啊，关关，关关！快走！快走啊！”他转身朝那个男人走去，那个男人不断地往后退，被关关一把抓住，我亲眼看到，关关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的刀，狠狠地刺入了那个男人的腹部，我呆住了，再也没叫喊的力量，他抽出了刀，又狠狠地刺进去。那个男人痛苦的尖叫后，就倒下了。关关也倒在地上，还有被关关打晕过去的男人。片刻间，世界停止了，呼吸停止了，我一点点爬到关关的身旁，看着他浑身是血，我害怕，我不敢碰他，甚至不敢伸手过去试他的呼吸还是否存在。我抓住自己的头发，仰天痛哭。

这些年来，我总也不敢想象，从那次以后，关关的生活，也不敢想象那天是情形，三个男人瞬间倒在血泊里。其中一个男人死了，失血过多而死。

我记得我去过监狱里看过他，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对我说：“可可，如果下辈子，我不是流氓，你能当我媳妇儿吗？”

那一刻，我低着头，眼泪不停地涌出来，我从不知道关关对我来说是如此重要，如此在意的，我咬住嘴唇，狠狠地点着头。嘴里有咸咸的味道，我分不清是眼泪还是嘴唇流出的血。他满足地笑笑，便转身离开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关关的微笑时常在我梦里出现，总是会梦见关关抽着烟在巷口徘徊的身影，梦见他又带着伤口让我包扎。但更多的是怀念他儿时的声音：“小美人儿，你怎么了，你哭什么啊？”我无时无刻不再记挂着他，我总在猜想，在那段日子里，在最后一刻，他有没有后悔救了我。

我想我如此的想念着他，也许从小到大，他都没有想到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