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四个伯伯,这是我年长之后才知道的。四人,还有我的父亲,他们天各一方,少有音信以至于生疏得紧了。
大伯在河北,是年轻时当兵过去的,后来就在那儿成了家,立了业。
二伯在老家,却没有住在老房子里,自己另起了新居,娶妻生子。
三伯在永安立足,后来还当上了当地的一个煤矿上的科长,亦算是闯开了。
四伯在阳城,和我的父亲一样,他是当年因穷困卖给人家的,先时改了姓,待那家人死掉之后,又复回来。
四个伯伯中,我最熟悉的便是四伯了,小的时候,一到年初三,他总会来,还不忘带一两只自己在山上药死的野鸡,还有套的兔子,獾等东西。我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常问他:“伯,你那儿野鸡多不多?”“你教给我打枪行不?我学会了打枪,和你去打野兔 ……”他总是笑,脸上的皱纹更多了。“行,伯回的时候唤上你!”他说。然而我却始终没去成,他总是在早上我还睡着的时候便冒雪走了,路太远,迟了怕摸黑。后来我病了,到县诊所里输水,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了,醒来的房里很黑,不知道是黑夜还是白天。母亲在旁边守着,替我擦着额头上的虚汗。这时门开了,我看见久不见面的四伯走了进来,手里提个大编织袋。我忘记自己说什么话了,只是心里很高兴。他给我买了饼干,很贵的那种,还带了栗子,是他自己种的,带了好多。他摸着我的额头,仍是一脸的笑,一脸的皱纹,只是那笑容苍老了许多,皱纹更多了,更深了……
如果没有意外,我不会见到三伯。但冥冥中似乎便有天意,注定我们要有一段路走在一起。放暑假的时候,婆婆说三伯病了,似乎只是无意间说起,并不想引起多大的注意。三伯伯的不孝,父亲,母亲及乡人给老人家是说过不止一遍两遍的。婆婆不敢太多地提及三伯,怕别人说闲话,但那毕竟是她的儿子,是心头肉,怎会不心疼?父亲是明理人,也没多说什么,便起身去看三伯。三伯得的是肾病,很难治,县里医院毫无办法,只得送到太原。于是我也去了,同父亲一起。但我并不是想去看三伯,我和他从未谋面,只是陌生人,我去看太原,以前我还从未去过太原。
太原好大,车多,人多,一切都是新奇。可我没顾得好好转,就随父亲进了山大二院。在病房里,我终于见到了三伯。我一眼便认出了他,尽管以前我从没见过他。他很和蔼,像极了父亲。他望着我笑,那笑是发自心底里的,我觉得出。那一刻,我明白了,他不该是陌生人,是我的伯伯,我的亲人。
三伯的病况也传到了河北,大伯一日后乘车西下。于是我见到了大伯,也是在病房里。他没我想得那么老 ,看起来比父亲还要年轻,毕竟城市的生活水平要高些。他和我一起回到了沁水,他的家乡。那些天, 他,婆婆该是最高兴的人。然后他要走了,我们全家人去送他。上车时,他笑着朝我们挥手,但那手却是那么无力,一时间,他仿佛老了几十岁。火车缓缓开动了,愈来愈快,愈来愈远,终于看不见了,我的眼泪亦流下了。
在四个伯伯中,对于我,二伯算是最生的一个了。我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因为母亲说,他不孝。他和婆婆住的最近,却极少去看婆婆。非但如此,还当面骂婆婆。他还很不讲理。父亲到爷爷坟上烧纸,却被他和家人痛打,说父亲已被卖给别人,已算不得马家的人,纸决不能烧。
一次我去婆婆那儿,终于见着他了,他在正喂猪。我偷偷地望了他几眼,便不敢再看了。他很瘦,很高,脸上表情很严肃,一看便是极厉害的人。
从此我对他更没有什么好印象了。
后来,我长大了,他的子女开始厌恶他,说他不孝,不许他在屋里睡,嫌他臭。他老伴也厌他,和儿子,儿媳一道骂他,打他,把他的衣服,被子从屋里扔出去,不给他饭吃。
再后来,他死了。
婆婆哭得死去活来,白发人送黑发人,悲,她似乎忘了,这个儿子曾经是那么的不孝。
下葬的时候,我去了。当棺材抬过村外的那道山脊梁时,我的脑海中蓦地跳出一个瘦瘦的身影来,就是在这儿,二伯喝醉了,手里拿着棍子追打老伴——我的伯母,说她对他的老母亲不好,然后又坐在地上,拿棍子敲自己的脑袋,敲出了血,骂自己不孝,骂自己不是人。他心里是醒的,是清楚的 ,我知道。
下雪了,过年了。
我拨了大伯的电话,响了三声之后,一人接起了电话。
“喂,大伯在么?”
“你等一下------”一女声道。然后便听见她大喊的声音:“爸爸,老家的电话。”
“大伯。”
“喂,是丁丁么?喂,丁丁是你么?”
“是我,大伯。”
沉默……..
“过年好!”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父亲,母亲的眼圈有些红了,而婆婆已在哽咽了。
………
2003.10.22
(忆书)
本文已被编辑[遥远的风铃]于2004-11-15 12:11:5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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