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309大院20栋时,对门是苗川家,隔壁是杨老师家,再隔开一片果实累累的桔园便是18栋白家,白衡山的老巢。
苗川,原名苗维川,其父是我们的苗校长,其母我们叫徐阿姨。我们一帮小孩跟苗校长捣乱,趁他全家出门旅游,我用针管将水注入门上锁孔,结果不久锈死,苗校长回到家打不开门,站在那里反复研究为何打不开门,没料到是我使了坏。此事一直让我心怀愧疚,当然,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不是,也是人性的弱点,谁叫你是凶巴巴的校长?
苗家爱吃炖水鸭,隔三差五徐阿姨就做一只肥鸭(有时是洋鸭),一家人吃得呼啦呼啦响,我就恨不得那只煮熟的鸭子飞过来,飞进我的碗里。
我吃不到水鸭,于是去桔园偷桔子聊以自慰,有一次被杨老师察觉,她盘问我:“你一口桔子气,是不是偷了桔子?”我很怕她,为了讨好,我出卖了白衡山,我说,那个白衡山呀,要是晚上打算偷桔子,就连晚饭也不吃了,他要腾出肚子吃个饱!杨老师哧的笑了,没有为难我,她很通情达理,其实她小时候也干过这种勾当——这是杨母说漏了嘴,杨母告诉我杨老师小名叫“贵猛子”,天不怕地不怕,又特狡猾,她的姐姐、弟弟、妹妹都玩不过她。她的妹妹,我们管她叫三姨,彼时尚未出嫁,有一天穿着一条花短裤出来,说是不便出门,哄着我给她倒垃圾,我求她在杨老师面前说几句好话,因为我旷课跑到中山路省图书馆看《红楼梦》,却骗她找书包去了。
杨老师多次戳穿我拙劣的谎言,认为兹事体大,终于告诉了我父亲,我父亲是块爆炭,扬手便打,杨老师又来劝,把我拉到她家,她那两三岁的女儿圆圆比妈妈心地好,一个劲儿逗我开心,杨老师也来凑趣,她递给我一杯水,用一口河南方言说:“你使大碗吧,我使小茶盅!”我听不明白,她翻成长沙话:“你是大王八,我是小杂种!”我破涕为笑,但我并不领她的情,她说话不算数,还是告状害我挨了揍。
我早在小学就认识了杨老师,据她回忆,我是不记得了,有一天我在20栋门前空地上抽陀螺,流着两行鼻涕,我母亲拉我一把,要我叫杨老师,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叫,却一鞭子抽过去,杨老师吓得跳起了双脚,生怕我抽陀螺的鞭子抽在她身上。
不久,我发现这位新来的漂亮邻居蛮有人缘,她给我们小孩讲童话,坐在院子,满天星光,一边讲,一边哄襁褓中的圆圆入睡。她有时也讲鬼故事,吓得一些女孩尖叫,我一听就知道她是现编的,因为有些情节自相矛盾,有人指出破绽,她就说:“好,好,我重讲!”我等不及,催她:“不要重讲,往下讲吧!”
我进入中学后,杨老师一夜间成了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我变得怕她了,平时嘻嘻哈哈的“贵姨”现在拉着个脸,并且老是逼我重写作业。她倒是觉得我很聪明,孺子可教,开始给我讲哈代的长篇小说《德伯家的苔丝》,每讲一段,我就伤心得想哭,苔丝太悲惨了,这是我头一回中感受到欧洲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人性之美,之痛。
再说我和杨老师的三弟是很好的朋友,至今仍有过从。他真是一表人才,高大帅气,个子比我矮不了多少。他有一条好嗓子,最喜欢唱“马儿呀,你慢些走呀慢些走——”可是他自己却马不停蹄,奔走于溆浦和长沙之间,一到节假日就住在姐姐家,杨老师最疼爱这个小弟,一如母爱。他弟弟有时递给我烟抽,我拿着不敢抽,缩头缩脑,生怕他姐姐夺门而入,逮个正着。杨老师有时看着我和她三弟窃窃私语就好笑,问:“你们俩到底说些什么呀?”其实,我大可不必这么紧张,可我就是怕杨门女将,最怕她的三妹杨开朗。
开朗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正在谈恋爱,她臭美,每次赴约前必跑来问我们:“我这身打扮好看不好看?”我有一次昏了头,脱口而出:“好看,三妹!”结果被她揪住:“叫三姨!”开朗的眼睛大如牛眼,横眉立目吓死人,我从此对她敬而远之。
我和杨老师的三弟越走越近,问题是怎么称呼他呢?像过去那样叫三舅,我们分明是哥们了,他比开朗年纪更小,我实在叫不出口,我支支吾吾,他说:“你叫我三哥吧!”
三哥我也叫不出口,他毕竟是杨老师的亲弟弟,叫不叫,叫什么,这两个问题愁死我了,后来我去问杨老师,她很不高兴——准是开朗进了谗言,说:“你就叫三弟吧,你不是已经叫了三妹吗?”
我多次犯这样愚蠢的错误,还有一次在朱英家打牌,我们嘻嘻哈哈,教英语的刘老师突然进来,我又昏了头:“刘淑元——老师!”刘老师气急败坏,恨不得当场扒了我英语科代表的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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