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残阳 11
引子
这里讲的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前半叶,日本人占领的东北,伪满洲国。被侮辱被损害的都是些下层人,笔者写他们在苦难中挣扎,在挣扎中展现的人性美。故事染有浓郁的民俗风情,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百多人物,陆续登场,色彩如霜叶斑斓,缤纷败落,然悲观化为达观,苦情亦作闲情。那种幽默谐趣的调子里,隐隐透露出对苍生的悲悯。系列小说的结构上各段自有中心,又相互关联,像一幅中国画长卷,徐徐展开。
当我在城里读中学和大学的时候,暑假回家,夏日的黄昏,我总爱在村西的茅道和西山的斜坡上行走。有时和瓜田的长者聊天,有时独自一人,坐在壕岗上,望宿鸟归林和夕阳下的残堡。
“我要给我的祖辈们立传。”这个思想痛苦地折磨着我。我要写家乡的农夫、渔夫、樵夫和士人;我要写爷爷和叔伯们,写那些木匠、铁匠、油匠、皮匠;写裁缝、堂倌和巡警;写杀猪的,剃头的、捏泥人的、跑会的;写推车担担的,引车卖浆的,编筐织篓的,旋木锔锅的;写我所钟爱的流浪艺人;写响马和侠客;写大庙小庙和教堂,写高僧和传教士;写园林、瓜田和私塾;写大车店、茶馆、饭馆、大烟馆;写带剑走进我们家乡的日军,写他们因剑丧生。我要给抗日勇士写世家,给穷苦农民写列传。如果我能够我要写进我的苦痛与悲哀,写进我的怀念与沉思。
算命
我对何三的印象该从一面小钢锣说起。
我五岁那年夏天去外婆家消夏,那一日,母亲和吴姨在屋子里做针线聊天。我在宽大的北窗台上逗笼里的蝈蝈。夏日的河村风和日丽,柳丝飘荡。成群的蜻蜓在空中盘旋,随着微风吹拂,从园子里飘来一阵阵菜蔬的清香。突然从柳堤上传来一串埙的乐音,那是茉莉花的小曲。
好了一朵茉莉花开哟――
铛――铛
在一句的间歇处,还有小铜锣的声音。
“瞎子何三来了,去”妈妈唤我,“把他请进来,你要叫三伯。”我飞快跑了出去。
原来给瞎子拉杆的是生财,比我大两岁,是我的好朋友,康舅的儿子,他家就住外婆的东屋。瞎子进屋摸着坐在北炕沿上。妈妈让我给他倒一碗糊米水,外婆家以糊米代茶。我端了水,便和生财玩起那小铜锣来。
妈妈和吴姨请瞎子算命,这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在河村还有谁比这两个苦命的女人更希望预卜自己和亲人的未来呢!父亲那时竴在牢里,母亲的心总是悬着。吴姨呢,她和子休的哥周子灵相爱,生了个女儿,可是周家和子灵的妻却没有明确的表态,收她为二房。子灵不肯离开他的妻子,他是靠他岳父当上日本人的买办的,做棉麻生意。偌大的家业,操在妻子的手里。
瞎子坐定之后,喝起糊米茶。母亲开口叫三哥,这是从茨坨那边论过来的,大声介绍了自己。其实没必要,瞎子不聋,但是人们在和有类似残疾的人说话总是如此,声音大语调慢,一种体恤的关爱。他们聊了一会家常,问小镇的所闻。接着便说起爸爸,请他给算一命。妈说了父亲的生年月日和时辰之后,又讲了他的牢狱之灾。瞎子经过了一番掐算测出了父亲的八字和起运的岁数。这些在命书中都有固定的推法。之后,和母亲聊起天来:
他说,爸的大运可不佳,灾星在北方。他和他的朋友相克也相生,否极泰来,解铃还是系铃人。明年就转运了,财运亨通……
随后他又让母亲报我的出生时间,给我掐算。
妈妈高兴地说出了我的生辰,瞎子又将右手的拇指在其它四指的关节处掐了几圈。之后,笑开了。那双可怜的乾蹩眼又密密地眨起来。接着便预言起我的大富大贵来……
此时妈妈已心花怒放了。但她极力抑制自己,说起有了孩子得花多少钱呀!当爸爸的怎能不去拼命。随后,又笑嘻嘻揶揄瞎子说,三哥,你也该算一算自己何时生得贵子。瞎子便密密地眨眼,羞怯地笑。
话头一转,又说起吴姨打扮苓儿来,夸说苓儿的美丽,显然她想让吴姨也分享她受恭维得到的喜悦……
吹捧孩子是算命瞎子和不瞎的常人惯用的手法。因为父母总是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而要证实预言的准确那就是遥远的事情了。
接着是给吴姨算命,吴姨说出自己和另一个男人的生日时辰。瞎子默然推算了一会,沉着脸说出“两命相冲”。吴姨顿时现出哀戚的神色,问,怎样才得解呢?瞎子复又说,这冲也不全是坏事,但看一方是不是困着,如是困着这一冲反是大喜。破了绳索不就团圆了吗!这时吴姨的脸色豁然开朗,忙问,这一方是有家的,算不算困着?说完脸红起来。但瞎子看不见,他连连点头,口中还念念有词。但两个兴奋中的女人却不解那命书中的呓语……
这其间我和生财一直玩那小铜锣。随后,妈把钱悄悄塞到瞎子的褡裢里,并对生财使了个眼色。
瞎子是茨坨人,现住在河村东屯,两个女人的苦楚他岂能不知,算命要为人释怀,这其中难免夹杂着善意的宽慰。恩人高僧的教诲,他是铭记在心的……
何三在他二十八岁那年,经人介绍便和东年余泡的一个无儿无女的寡妇同居了。寡妇三十岁,吕氏,一个勤快而老实的女人。她待瞎子极好,夏天,太阳栽西的时候,我在外公的瓜棚里经常看到她挎一个篮子,在桥头的岗子上一面挖野菜一面等候她的男人。直到生财领瞎子走到桥边,交到她手上,她便挽着他走回家去。看到这番情景,外公感叹说,瞎子修来的福!
我五岁那年的春末,何三在东村住下不久,便时常到庙上来和金外公聊天。这时金外公便拿出他多年收集的旧黄历,结合干支记年给他讲时局大事和自然灾害。诸如日俄战打旅顺,孙中山创建民国,宣统逊位,直奉战、奉直战,老道口炸大帅,辽河发大水,康德立满洲,奉天闹瘟疫……瞎子听得入了神。他感激说:
“大叔,我谢谢您老讲给我的这些大事,我虽然东一句西一句听一点东西,那都是零零碎碎和我的干支记年连不起来,我不能看书!”他停了一会,摆摆头,“在残废中最可怕的残废就是瞎子,看不见就什么也不知道……我天天吹茉莉花,什么是茉莉花?那天,生财给我闻一个东西,很香,他说是杏姨家的茉莉花。噢,茉莉花不是伤心的曲儿!可我就是用这伤心的小曲想一切事的。就说我的恩人,牛先生,一句句教我背命书的话,我才有了混饭的本领,可是,先生是什么样?活着是什么样?死了又是什么样?对我只是声,绵绵的声,响着响着又变成了伤心的曲儿……”
瞎子终于什么也不说了,“他一定是想念起自己的恩师”——那天下晌,金外公一面和周先生下棋一面讲了这事,最后这样感叹说。
给妈和吴姨算命就是我五岁那年夏天的事。
何三
那年的冬季,一天,吃过晚饭天就黑了,妈妈怕爷爷在家喝闷酒,就说:“爸爸,带孙子去剃头房听听故事吧。”爷爷装袋烟牵着我走了。
剃头房就是徐伯的理发店,正好在十字路口的东南角,隔街与我家的肉店相对。他那三间铺面房两家合着用,另一家是谢二伯开的裁缝店,闫叔在那儿做成衣活,他是肖寨人,没带家眷,晚上便和徐伯的小徒弟睡在里间的小屋里。外屋是店铺占了两间半房,东墙上挂着两面大镜子,一张长而窄的条桌上放着理发工具,两把转椅对着镜面,没人剃头的时候我爱坐在上面转着玩,徐伯望着我笑,闫叔说转一圈一个猪蹄,都记你爷爷的折子上。西墙下放一个长靠背椅,还有几个方凳散在屋间,屋里的木制家俱全是胡四伯翻修过的,南面是一个大大的裁缝案子,夏天我听肖六叔唱唱本会睡在案子上,叔叔或三叔便把我背回家去。店的门临街开在北边,冬天挂一个厚厚的棉帘子,里外都枨得油光光的,中间夹一条木板,一掀帘子,热气扑面而来,屋子中间有一个火炉……冬天赶集的,即使不剃头有时也到屋里暖暖手,十里八村,徐伯有一个好人缘。
常来这里聊天的有画家水石先生、才子肖六、民歌手我三叔、游民侯五还有木匠和我爷爷,当然来的最多的那就是我。牛老中医和了因和尚有时也来坐坐,
遇到水石先生讲《今古奇观》,什么《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时,或者肖六唱子弟书:《忆真妃》、《红梅阁》、《凤凰钗》、《全德报》、《宝莲灯》、《黛玉悲秋》之类,卢婶也提个小凳过来坐在后面,这位苦命的妇女爱听悲欢离合的故事。如果瞎子何三在这一带算命,他是一定要来做客的,他还常常把施主们酬谢他的花生瓜子提来给大家打牙。
这间小屋子,这个——用现在的话来说——小镇的沙龙,对一般人算是消遣,对瞎子来说却是课堂,他不能观察不能读书,却要为他人预卜命运,指点迷津,这无疑是一个讽剌,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对他和别人都是辛酸的讽剌。他感到了这一点,因此他渴望借助别人的眼睛增加自己的阅历,他把剃头房里的这些聪明人当成老师,跟他们学习社会,了解人生。
一般说来,这些人的谈话没有什么固定的主题,除了讲古论今,也说三里五屯的新闻:哪个财主家的场院着火了,那个土壕的孩子被绑票了,哪里的穷人被抓劳工了,谁家的闺女悬梁上吊了……何三在这里听故事,有时故事中的人物会成为他“雇客”。由于事先了解了一些情况,他对当事人的慰藉也便有的放矢了……有时候何三也将自己算命的案例说给大家,他们也七嘴八舌地评说。那年月,一般人都相信“八字测命”,但由于这屋子里的人生活态度不同,对命理之言便也有不同的反应:侯五是个乐观的人,送了今天的日落,不问明朝的吃喝;徐伯更是过着平静的日子,风朝雨夕都是琴上的音乐;爷爷是个宿命论者,但他是个内向的人,只在自己的心里忍耐凄苦的体验,从不找人评说;唯裁缝闫叔,凭职业习惯,爱作细致的讨论,而水石先生,则劝瞎子宁可少说,也别取悦于人,这位儒者引用了他的圣人在《论语》中的一句话,“乡原,德之贼也。”,为了多得几个赏钱而讨好别人,胡说一通,是算命先生的通病……
那一天何三在讲他自己的身世,我和爷爷一进门,瞎子住口,站了起来:
“是二叔吗?”
爷爷笑着,咳嗽了一声。
“二叔,我正想找你,我要在茨坨和邻近的村转几天,还得睡你老肉店的热炕了。”
“那有什么,让侯五早晚看看火就行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这次谁给你拉杆呢?”
“师父给我找了一个老乞丐,三台子老林头。”
“了因和尚可真操心!你接着讲吧,我也听听。”
“咳!二十年前的事了……”
下面就是瞎子何三的故事。
何三,茨坨北街人,生来就双目失明,父母又双双早逝,五、六岁就跟着爷爷过日子。高老道(那年二十左右)看这祖孙二人着实可怜,便叫孩子去学乐器,指望着稍长一些和他们一起去作道场。
“道场”原指释迦牟尼成道之处,后泛用于佛家礼拜、诵经、祭祀、布道之类活动,再后,中国土生的道教也沿用此称,更其土者是到了我的家乡,道场成了道士演奏的音乐会,而道士又是“伙计道”,他们和俗人一样,可以娶妻生子,只在人家办丧事时从容穿上道袍,组成乐队。一想到这些人在演奏刚一结束,便应主人的召唤匆匆奔赴酒宴的情景,怎能不对“道场”那神圣的原旨感到悲哀呢!
当乐队把这个小盲童带出去的时候,有些办事的人家出于可怜给一点施舍,有些人家却不太如意;乐队的人也觉得带一个瞎子小孩去应约,有点像乡间老妪吃酒席拖着个流鼻涕的孙儿。于是小孩被打发了。无奈之下他便在街上吹埙乞食。直到他十三岁那年,民国十四年,郭军反奉那个冬天,坨镇来了一位青年高僧了因和尚,在庙上当了方丈。和尚在集上转了一圈,过两天就把瞎子收了去。又过些时日,给他找了一个算命师父,此人姓牛,是中医牛老头的堂兄。他可不是瞎子,是一位饱学先生,早年教私塾,后来又钻研起“子平术”来(唐李虚中和五代徐子平是命理学的开山始祖)。
一个冬日的下午,在禅房里,了因和牛先生分坐在桌子两边,盲儿在和尚身边立着,火炉上煮着茶。和尚引孩子给先生跪下,复又端起一杯茶,敬道:
“我知道先生是为学术而研究命理之说的,现在请先生教孩子算命术,未有不敬之意,但求先生给盲儿一碗饭吃……他今年才十三,祖父已逾六旬,试想,尔后数十年漫漫黑暗岁月,他何以谋生?谁人相伴?”和尚说到这儿,孩子已泪如雨下,顿首不已。这时先生站了起来,激动地说:
“牛某无才,误人子弟,怎敢妄言祸福,殃及乡里……然今日事,你我之心可昭日月,为不为者人也,遇不遇者时也,就这么干吧!”言毕,挽起盲童。
就这样,瞎子拜师,学了算命术。
了因还给孩子起了个入世的名字叫“所思”,但与他的姓连起来念却耐人寻味——何所思。几年后,在实践中他的本领大有长进,人们便昵称何半仙。
对于“算命术”瞎子何三深信不疑。因为他没有知识不懂科学,更无丝毫的逻辑能力,不会辨真辨伪。因此他对人命运的解说是真诚的。他的愚蒙和宗教式的虔诚常常能感动那些问卜者。而他的师父却刚好相反,走上了回头路:由于书读得多了,更由于感到导引这个纯洁的羔羊探询茫茫的命理之术责任重大,思想便越发游移谨慎起来。晚年在病中,他把徒儿唤到床前,语重心长地说:
“我因助你谋生,引你走上这条道路;然而,天机难窥,人命无常,算命术深不可测……且众说纷纭,你将来难免受到诘责,尔后,凡事,推测不可过于执着,言词不可过于激烈……”说着,先生拿出一本手抄《中庸》继续道,“此书你不能读,请了因方丈代我讲解吧。”
瞎子接过,揣入怀中,跪拜下去……
命理
命理,这是伪学。但在小镇风情里,作为民俗,不妨讲一讲它。
这些算命术将人出生的年、月、日、时(时辰)称为四柱,每柱都用中国的干支纪时法表示。这种纪时法是将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共十个字)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共十二个字)搭配起来,天干在前地支在后,并保持各自的顺序不变,循环配对,如“甲子”“乙丑”……“癸亥”。共有六十个组合码,(称六十花甲子)。这样,每柱用两字标记,四柱便标记成了八字。接着命理学说的魔术就开始了,它首先将干支码映射为阴阳五行(金木水火土),
这天干地支与阴阳五行是怎样联系的呢?说起来也十分便捷草率,全是硬性规定,如天干地支逢单为阳,逢双为阴;至于它与木、火、土、金、水的关联更为省事,那办法是天干每两个,地支(基本上)每三个配一个五行的字,依次排列,如木配天干的甲乙,配地支的寅卯辰;火配天干的丙丁,配地支的巳午未,……。在这里,甲乙虽都与木配,但含义略有不同,甲木是栋梁之木,乙木为花果之木;丙火乃太阳之火,丁火为灯烛之火……这些全是杜撰人的规定,有的略为附会,有的不着边际,然而,这却成了预测一个人命运的依据!
命理说的另一步跳跃用阴阳五行解释人的命运。
古人认为阴阳五行是组成万物的元素,它们有确定的相生相克的关系,如金生水,水生木,木又生火;木克土,土克水,水又克火等,我们且不去评说这些朴素但缺乏确切含义和科学依据的说法,单是看命理说把五行的生克和它们在四季中的兴衰运移影射为人的的命运,把我们这些在地球上直立多年,能舞枪弄棒驱牛使马的人,分解到元素一级来演译预测。岂不滑稽!
再说生辰八字,每字都有五行之一与之对应,这样,人就成了五行共处相生相克的矛盾体,怎样理解这种关系?
命理学的五行论命多是以日柱为主,且侧重日干(这又是一种人为的规定,为什么要如此?没有道理的说明),结合另外三柱综合判断。这里就有一个问题:其它三柱影响到何种程度?它们分别以何等的权重又以何种算法参与命运的结论?由于这些没有也不可能有明确的规定,于是这便给算命先生留下了任意解释的余地,同时——更主要的是——为算命不准确,逃脱谴责留下了避难所,如果错了,那是算命人解释的问题,你没法说明它理论是错的——不能证“否”,命理学成了诡辨论。
苦情
在命理学说的逻辑中一切结论都是从一个人的“八字”推出来的,这不仅使人要问,在这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中,在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一个时辰为两个小时)生的何止一两人,难道冥冥之中注定了他们有相同的命运?不幸这个问题恰好被瞎子何三碰上了,那有相同生辰八字的两人一个是三台子问命的财主,烟馆林三林华荣,一个就是给这财主算命的瞎子——何三本人。
那财主在过足了烟瘾之后,小老婆拿开烟灯,他坐起来一拍脑门,忽然想要问问自己的前程,便把在街上吹埙的瞎子唤了进来,那时瞎子还没有引路童子。他弓腰走进屋里,他虽然看不见,但凭走在这深宅大院的感觉,室内的声音和气味,便知道这是一个富贵之家……命算完了,瞎子走出院来,掂着手里沉甸甸的银元真是感慨万千,他用探路的竹杆在地上敲打着走了一会,摸索着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秋日暖洋洋的太阳晒着他的脸,而北风透过夹袄上的破洞吹进丝丝的凉意,他知道秋天过后就是冬天了。这时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他的埙,吹起了《茉莉花》。细心的听众定会发现,那曲调里,就在那回环不断的尾音里又多了几分悲凉……
随后,他把自己的苦闷和困惑讲给了因和尚,(那时他的祖父和恩师已先后谢世,)他还讲了有一次他给一个财主的女人算命,钱没得到,还让她丈夫拿棍子赶了出来……
和尚没有给他什么安慰和回答,只悠悠地说:
“算命主要的是为人释怀,你学“牵进拔出”目的是什么?拔出是术,释怀才是爱,佛门之爱。算命抽签都是为世人警示邪恶,排解忧愁。”
和尚说的`牵进拔出'法是算命者用话套出问卜人心中的疑团,看他关心什么,症结在哪里,然后再慢慢地通过对话盘出问卜人产生这些心病的经历和底细,这种揣摩问者心理的方法,是一种算命的伎俩,在算命先生中很流行。这是对八字推理的一种讽剌。
瞎子在告别和尚的时候,这位对他有养父之恩的出家人对他说:
“如今你有了一点积蓄,成个家吧,好歹有个照应。”
那时他二十八岁,经人介绍便和东年余泡的一个无儿无女的寡妇同居了,寡妇三十岁。我的一位族中叔叔,因为小时候和哥哥在庙上当过香火和尚人称活佛二秃,那年他十五、六岁,是瞎子的难兄弟,他得知此事之后,在瞎子的背上击了一掌,问道:
“瞎子,你和她好,批了八字没有?”
何所思密密地眨着眼笑而不答。
自从与和尚谈话之后,又回想起师父临终前的遗嘱,深深地反省了一番,此后他给问卜者批八字,算流年大运,更灵活圆通。还常常讲起自家不幸的遭遇,和求卜人聊天,运用他十几年算命的案收或少收他们的费用。久之,在十里八村他成了许多人的朋友,他正在由一个算命的江湖术士向一个——用现在的话来说——心理医生转变……
瞎子讲完了,水石先生叹息说:
“我们何氏家族已是日渐凋谢了,我们这一支不用说了,连独一处二楼大侄儿那儿也要混不下去了,和肉铺是一个难处,债务拖累……独所思侄儿,悠悠地吹他的埙,竟比我这睁眼叔叔少几分忧愁……”
听了何三的故事,夜已二更,爷爷领我回家,掀开剃头房的门帘一股寒气袭来,他返身取了一个褂子裹在我身上。天上是寒星,地下是积雪,爷爷的烟袋锅一闪一闪冒着火星,他牵着我的手不说话,从那沉重的脚步中我能猜到,他又想起了爸爸和家族的命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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