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残阳 10
二姑
没有人会理解你的痛苦。如此,何以还要这样动情地倾述呢?!苦苦地追寻那过往了的,尘封的岁月。你所怀念的人早已没入泥土……
他是个胖子,始终带着慈爱的微笑,当他抱起你,把你举过头顶的时候,你会感到他的手总是汗涔涔的。他爱把一对双胞胎抱在两个臂弯里,那是他的孩子。还有一对稍大一点的双胞胎对称地走在他的左右,牵着他的宽大袍子的下摆,那也是他亲生的孩子。的确,他有一点怕媳妇儿,逢人便懦懦地说:她太累了,她太累了。然而他却是坨镇有名的糕点师。方圆几十里内的地主豪绅、达官贵人,甚至占领军的显要,都讨他的糕点宴请宾客,馈赠友人。
巧手的工匠,仁爱、宽厚而懦弱的好人--杨二,是我二姑用平车子捡回来的。
我这位二姑是光棍宋三的孙女,大秃二秃的姐。她原来的丈夫是做小买卖的,姓侯,在一次车祸中丧了命,扔下一个吃奶的孩子。二姑那年才十八岁,日子过得很艰难。两个秋天过去了,眼看房上的草都滥成了泥,弟弟大秃要给她扇,买不起草。有时候侯五给她一点零花钱,又都用在油盐上了。游民侯五是她死去的丈夫的弟弟。
那一年的冬天,她去宋家坟圈树,她有权这样做吗?当然,死了丈夫之后,她又成了宋家的姑娘;主要的是她穷,而且壕东的那十亩地本来就是他家的。她坐在壕坡上,嚼着半个冷饼子,望着阳光下被白雪覆盖的自家的地,那是爷爷留下的。那一年,当他和两个弟弟从窝子伤寒中爬出来的时候,典地的钱花光了,却没有救活妈妈。爸爸随东北军入了关。从此她们成了孤儿,再没有能力从钱家赎回那地,而且钱家把那典地的钱也当成了高利贷……
一天打柴回来的路上,她碰到一个汉子,躺在车道沟里,发高烧,昏迷不醒。二姑便掀掉了树枝,把这大块头拖到车上。回到家,将养了一个月,算是复了点原,能踉踉跄跄自己去解手。
快到年关了,一个北风雪的晚上,汉子突然跪在地上,给二姑磕了三个响头。说:大姐家缺粮少米,不愿拖累下去,日后有个生路,定会报救命之恩……二姑怔了片刻,忽然扭到炕角抽泣起来,走就走吧,说不定你媳妇烧好热炕等着你……大姐,我,我还没成家。就被抓去当了兵,汉子嗫嚅,我是怕……怕什么?怕我背不动你吗?二姑破涕为笑了。于是他就留下了。
阴历过小年那一天,二姑提了两瓶白干酒,来看爷爷。说起那件事,哭着对奶奶说:
“二婶,人家说我养野汉子,你说,那是出气的人呀!谁能见死不救呢?”信佛的奶奶连忙安慰她,说是积了德,必有善报。还建议她放一挂鞭炮,有个响动,算是成了亲。
二姑迟疑了一会,又悄声对爷爷说:
“他是个逃兵,姓杨,叫杨载福,河西人。人窝囊,心善。有一次他们的部队和义勇军遭遇了,被困在山头上。他是伙夫,往上送饭,叫游击队截住了。他一看抗日军人腿上的伤就晕过去了,他怕见血。醒了一看,天黑了,饭菜光了,两边打仗的人也都没了。他感到有点腰痛,许是叫人踢了一脚。他这才一瘤一拐到沟里找一户人家,换了衣裳,趁夜往东溜,他知道西边在打仗。他不愿意当国兵,现在怕人查下来,连累了我。可是……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他,人年轻有力气,心眼儿也挺好……那天碰上了我也是缘分……”
随后她婉转说出她的请求:让爷爷收下他,给碗饭吃。她说:看警察局那伙人对二叔还很尊敬的,不会来找事。
爷爷当时没答应她,让她过两天听信。送她走时,让母亲取一挂水油和几条血肠,让她提回去。爷爷说过年了让孩子吃点油水。二姑感激不尽,说,二叔知道我爱吃血肠,生那丫头时候……母亲也宽慰她一番。
那年我三岁,父亲在奉天开车,虽然只是学徒司机,但乡下人一律叫“做事”,而且是在军管区司令部(日本关东军第一军管区司令部),那些汉奸狗腿子不敢随便欺负我家;何况那些警察还经常到爷爷的肉案子上去沾便宜。
爷爷只是在肖警长来取肉时,漫不经心地慨叹一番,说人手不够,得找个亲戚帮忙;那家伙也随声附和,这算是埋下个伏笔。万一日本人追查下来,也可有个圆场……
就这样,二姑父便来我家打工,半年过去了,风平浪静。爷爷请福盛兴冯掌柜吃了顿饭,推荐侯姑父去学徒。爷爷感叹说:
“工钱看着给,主要想学点手艺;杀猪不是个好行当!”接着话头一转,“板油嘛,好说,只供应你们。”
在我们镇上,给日本官和上层人享用的高级点心,上杂瓣,都得用白油做。而所谓“板油”专指猪肋下腹腔壁上那两扇油,区别于肠子上摘下来的水油,油质纯正。
冯掌柜心领神会,于是交易谈成了。
二姑父心灵手巧,人又勤快,不到两年,竟成了铺子里的高手。冯掌柜也离不开他了。薪水也多了起来。在我们家乡糕点叫馃子,糕点师叫馃匠。这期间二姑父正好利用职务之便,打点了那些警察走狗,那档事也就化险为夷了。
二姑家的房也扇了新草;菜园子里打了口洋井;青菜绿油油的。二姑的脸色好多了;二姑父也发起胖来。接着麻烦的事来了:三年连着生了四个孩子,两对龙凤胎。与二姑先头的女孩合起来挨尖五个。用叔叔的话说,像一窝猪崽在炕上拱……乡里人见了杨馃匠打趣说,你在福盛兴偷吃了什么好东西?连生两对双。那个和善的人便嘿嘿一笑说:真没办法,觉都睡不好。对方便揶揄道:都是你不好好睡觉闹出来的……有的年青人又说:你媳妇爱吃她叔宋肉铺的血肠,那东西大补;血肠补“花肠”——乡下人对子[gong]的称谓——吃多了,了得!
“嘿嘿,二婶做的血肠就是好吃。”一般都是这样结束对话。
的确,奶奶作熟食有绝招,她配了一些调料,其中也有中药汁。——中药里本来就有很多可吃的东西——这是中医牛先生传的。我说过中医常到我家来讨猪鞭、猪胆、蹄壳之类,中医有个理论叫”以脏养脏”。牛先生也传些方子给奶奶,奶奶便择机使用——那多半是用于调味,与所谓“药膳”是有区别的。
每逢冬季,我家制的血肠总是脱销。尤其是集上的几家饭馆,都抢着订购。门外少不了用大黄纸赫然写上“酸菜血肠”四个大字。或者由一个伙计站在门外,肩一条毛巾,高声吆喝:
“宋肉铺的……”
爷爷坐在案子后面,嘴里衔着烟袋,看到这种情景,胡子下面便现出那种特有的微笑……爷爷不善言谈,听人说话的时候,有时便现出这种笑容。小时候我能朦胧地理解它。多年之后,当我自己也有了许多酸辛的经历之后,回想起苦难的家世,回想起祖辈们的挣扎,回想起宋家坟的兴衰,也不由得从心底浮现出那种酸涩的微笑!
二姑父在乡里人缘好,谁家办红白喜事或过年节做面点的时候,便请他。只要柜上不太忙,他总是有求必应。而且,除了喝两盅酒,从不收取报酬。二姑父胖,爱冒汗。二姑便给他做了一个大手帕。
“你现在是师傅了,也得讲个排场。”——二姑笑吟吟地说。
当然,大手帕也有大的用处,每逢宴席归来,总能包几个大肉丸子给孩子们带回家。
馃匠
福盛兴是肖寨门一家财主在茨坨开的大商号,糕点铺。生意作得很大,远近十里八村的小店都到它这儿批发点心。他们和我家有来往:做上杂瓣儿要用猪油,出来的馃子又酥又白,每月都要两三桶。由于业务的往来,那儿管事的冯掌柜成了爷爷的朋友。
我五岁那年端午节,这一天他们要犒劳伙计。说是这么说,实际上是借此机会请客,拉拢乡绅和地方官——这作法古今一样。柜上派来个体面的伙计请爷爷赴宴,连给他们杀猪。还带个小徒弟帮拿工具。过节卖肉的生意本来忙,但因为是关系户,爷爷还是答应了,把肉铺的事安排给叔叔,还精心的换了件做客的衣服,把我也带上了。
爷爷去做活,叫我去二姑父的作坊玩。
我一进门,见二姑父坐在那里喝茶,指挥徒弟往锅里打鸡蛋,一面擦汗。虽然外边天已经凉了,可是他屋子里有个吊炉,还很热,而且他是个胖子。他一见我,就叫小名,把我搂过去,问我想吃什么。我说帮他干活。他眯起眼,乐了:
“小子,随二叔(我爷)的脾气,爱学艺。”
小伙计打了小半锅蛋,便兑水,搅,用的是一把竹扫帚,但去了许多枝叶,为的是不让它挂太多的蛋糊。二姑父看那浆液和泡沫,便吩咐他再倒少许水,然后放糖和面,面要逐渐放进去。小徒弟搅了一阵之后,便有节奏地圈打起来。这时姑父放下了我,他让小伙计休息一下,往吊炉里放点炭。小伙计有十六、七岁,剃个光头,圆脸,很机灵。
姑父挽了挽袖管,握起扫把,一条腿拱起,踏在锅台上,像摇桨一样摇了几下。之后便侧过身子,用扫把撩起面浆,在空中划一个弧,然后用力击打下去:再捞起,画弧,击打,这样不快不慢,反复作着椭圆运动。面浆便在锅里发出叭叽叭叽的声音。又过了一阵,他把扫把提起来,看那浆液往下流,又用两个手指捻了捻那浆糊,微微摆摆头,然后把事先准备好的一碗浆水均匀地洒在锅里,又搅了几下。放下扫把,坐下来,对徒弟说让它“醒一醒”,便点起一袋烟。稍许,他笑眯眯地对我和徒弟说:
“孩子,你们看——”
他拿起漏油的勺,舀一勺浆,提起来,微微晃动;我和徒弟都惊呆了:
——那一缕缕细细的浆糊,在开着的窗里射进来的晨辉中,像黄灿灿的金丝绒线,柔柔地飘洒下来……
师傅又让徒弟去看那漏勺,里面竟没有一点残渣。他又严肃地嘱咐小伙计,一定要用漏勺滤一遍,防止掉进杂物,像扫把上的小剌,“这可是要给孩子吃的!”
姑父又转过来看炉里的火,他用小刷沾一点水,淋到平锅上听那瞬间气化的声音,又看看吊炉里的炭火,往里面薄薄的洒了一层灰。之后,对伙计说:可以了;徒弟便把一套模子架到平锅上去。那是由横竖两向各有六七片钢片交叉而成的,四十来个方槽,容积和我(当时)的拳头一样大。
师傅命徒弟从锅里舀一盆糊,放在炉台上。他自己用麻刷沾了香油,向那槽里扫去,动作很麻利;一面对徒弟说,淋油要匀要快,时间一长香油就苦了。之后,他舀了一勺糊,向我挤了挤眼,唤起我的注意:只见他向一排排的槽里倒去,每个槽里都十分均匀,一面舀一面往复动作,轮到边角的时候,他的手便轻轻一顿,没有一滴浪费……
我站在小凳上观看,由于紧张,手心出了汗,姑父觉察了一切,抓起我的手,在他的围裙上揉擦着。那一瞬间,我真想纳头拜师……在最后一勺胖姑父还把着我的手浇了两下,随后,忽然松开了手,压起吊炉盖在平锅上。
吊炉,顾名思义是用一根铁链子吊在房梁上的,但不是炉子本身吊在梁上,上面的炉子系在三条链上,顶端汇于一环;环上还有一根短链系于杠杆重臂的一端,环与短链的连接有个可以转动的轴;杠杆手柄这端是一个较长的力臂,如此:用手一压,便可自由移动炉体了。所谓炉体是圆形的平锅用一个半球形的铁皮罩着,有一个开口,用来添炭和清灰。下面的锅固定在炉台上,在底下生火,作蛋糕烤点心都是上下加温,让它均匀受热的。
懂事的小伙计乘片刻的休息,给师傅递过毛巾。姑父和气地对他说,下一炉由他操作。同时嘱咐说,手要稳,要快,每个槽里只倒大半下,尽量不用眼睛看,要用手的感觉来估量;遇到边角,动作要利落,买糕点多半送人,要整齐;一不小心有了边角,只好作为补分量,填在果匣里。小伙计连连点头。
过一小会,师傅便把吊炉拉起,移开,放在支架上。又用麻刷沾了香油,对那鼓起来的蛋糕刷了一遍;然后用铁钩勾了吊炉,转一个角度,放在平炉上——这就是为什么吊炉的铁环和短链之间要一个活动轴的原因——要转动,为了炉下的糕点受热均匀。
不一会,出炉了:师徒二人各拿一个有三条平行枝剌的钢丝叉子,一次串三排九个;只几下,便全部捡出了。
家乡的蛋糕是用槽子做模烤出来的,所以叫“槽子糕”。
那一天,我在二姑爷暖烘烘的屋里嗑睡起来,爷爷把我背了回去,他也没在那儿吃饭。
懦弱、仁厚而善良的杨二在宋氏家族的庇护下,度过了一段受人尊重的幸福时光。平静的生活是多么可贵呀!它给一个匠人展现自己创造性劳作的空间,使他得以欣赏自己而快乐。然而在敌伪的统治下,这种幸福是多么短暂啊!不久他的厄运到来了。坨村,我苦难的家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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