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学习优秀”的奖状
十一岁那年,我从家乡来到一座城市,入了一所很有名气的小学读书。这所学校离家不远,我插班走读;插在三年级丙班。入校没几个月,我就发现有些老师挺上我的眼。比方每天朝会或者晚会(升旗降旗),常有给我们任课的老师站在队列前边或旁边指划着我笑眯眯地与外班老师交头接耳,有时还有并不熟悉的老师忽然拦住我问:“你叫某某吗?”我说:“是啊,干嘛?”“没甚么,问问。”说完还随手在我头上摸一把。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看我是个小乡巴佬?看看自己,早已是一色新的学生制服,跟别的同学没什么两样啊!在班上,我也渐渐发现老师挺“看重”我。上自习的时候,只要起了喧哗的声浪,老师一步闯进来,准是先问我:“是不是你引的头?”我当然不吱声。便问班长,那家伙也当然不会替我打掩护。于是我便被罚站。上课的时候也是,老师讲着讲着,便常常忽然停下来,让我把他刚才讲的再复述一遍。一般情况下,这都难不倒我;复述完了,他只好让我坐下,说一句:“好好听讲!”其实我并没干啥,不过是想起一件什么事,急于告诉另一个要好的同伴,刚打了个手势,便被眼睛明明看着别处的老师发现了。他眼睛可真尖!有一段时间,我被经常调换位子,总是把我安在前后左右都是女生的地方;为此,我便常常被一起上学一起下学走一路的那些家伙嘲笑。其实,老师这“苦心”是没用的,因为过不多长时间,我周围的那些女同学,准会有一两个成了我上课或自习的同党话伴。于是老师便把我再调开。有一次,给我调了一个大女生做同桌,木头人似的,任你怎么引逗,她不带转眼珠的。我气不过,便趁她不注意用一只图钉把她的裙子钉在凳子的侧边。下课后,我先一步离开了教室;出去疯跑了一圈,回来见她仍原样坐在那里,图钉也没动。我一坐下,就听她小声却严厉地说:“给我拿开!”我没理她,坐下上课。她仍一动不动。我这里却坐不住了,心想:假如老师提问她,她站不起来,岂不要坏事!便悄悄把图钉起了下来。她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带着一种胜利的不屑。从此,我不敢再惹她。上课也老实了许多。
学习上我没说的,一来是可能是有些小聪明,二来是老师课堂上常提溜我,三是家长对我要求严,每天放学回家都要提问当天的课,不完成家庭作业是绝对不准玩的。所以不管月考(那时有月考)还是期中期末考试,从没出前三名。期末发奖状,别人的多是写着“品学兼优”,唯独我的只写“学习优秀”。后来爷爷看出这差异,每当拿回奖状,便是我受审和检讨过关的时候。
这里用得着“光阴似箭”这个词儿了,很快我升入了五年级。上课和自习引人说话,搞无聊的小动作以及恶作剧之类小儿科,已有所收敛,却又迷上了看课外书。最喜欢看的是旧武侠小说,便常常把拿不下眼的书装进书包带到学校,得便便看。有一次,是上语文课,教语文的是我们的班主任。我自恃学语文轻松,便偷偷拿出来放在桌洞边低头看了起来。是一本《小五义》。我正沉浸在徐良艾虎和白菊花的纠葛中,有一根神经忽然惊觉:老师向我走过来了!于是把书向桌洞一塞,一本正经地坐好,装着在看课本。老师向我桌洞看了一下,除了课本笔记之类啥也没有,又看看邻座同学的桌洞,也没啥。便把相邻几个同学挨个端详了一番,停下了课;让其他同学暂上自习,领我们去了办公室。问我:“你刚才看的是本甚么书啊?”还没等我狡辩,又说:“我看到了,是一本页面发黄的线装本。说吧,哪儿去了?......不说?那咱下一节课也别上,我去给你们请假。”他又逐个儿端详。忽然对其中一个同学说:“你转过身去……”接着命令另一个同学:“你摸摸他的后背!”那另一个同学伸手一摸,呆了。掀起被点示的那位的衣襟,从腰带上抽出了一本书,正是我看的那本。“哈!这戏法变的!说给我听听,我也学学!”老师不无揶揄地说。我们都面面相觑,这时连我也不知这书怎么会跑到哪一位的腰上去了。因为怕耽误下边的课,终于有了交代。原来,我和同位共用的那书桌,桌洞隔板是坏的,一推便斜向另一边,这样上边便有了一道缝隙。刚才老师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就是从那缝隙把书塞到同桌的书洞里,随手把隔板恢复了原样;同桌趁老师检查我的工夫,用身子作掩护,迅速抓出书向后座一递,后面那一位接过,随手掀起衣襟,插到腰带上。这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不知怎地便被老师察言观色看出了端倪。
那以后,班主任语文老师给了我一个单独的任务,他让我两周写一篇读书笔记,他供给我课外书看;开始是《儿童世界》之类,后来便有《鲁滨逊漂流记》、《海底两万里》等等。定的约法三章是:一、再也不准看那些武侠书;二、绝对不准上课上自习看;三、读书笔记可长可短,随便写。于是,我养成了写读书笔记的习惯,再后来便是写日记。
二、斗蟋蟀和斗“蛐蛐”
上初中了。这是这个城市的第一中学,位于城市最东边。我仍然走读,家距离学校约四华里 。那时学校的课程排得很宽松,上午四节,下午两节,再后边是两节课外活动。课外活动每周只有六节是规定的文体活动和阅读,其余全是自由。这些空余时间使我和几个同为走读生的小伙伴迷上了斗蟋蟀。出校门向东不远便是东郊,那里有的是荒堰草坡,正是蟋蟀的滋生地。到了自由支配的课外活动,我们便去寻寻觅觅。一旦听到蟋蟀那清亮的叫声,就蹑手蹑脚地靠过去,蹲下,甚至趴下;再听。确定发声的准确地方了,小心翼翼地搬开石块,那蟋蟀便跳了出来。弯起手掌,一扑,两扑,追赶着,再扑!小东西终于落入掌心,于是装入预先备好的纸筒里。一个纸筒只能装一个。有时它钻进石缝,那就要费些事,得用竹筒对准石缝吹。当然要看是否值。叫声嘹亮高亢的,一般是上品,费功夫也得搞到它;声音低哑的,便放弃。放晚学后,几个人便跑到早已踩好的僻静胡同街角,从墙犄角杂物堆下掏出小泥罐子(是用泥巴捏成再晒干的),摆开擂台,放进蟋蟀,一对一,淘汰赛。
刚捉到手的蟋蟀须先调理一番,那叫“颠”。这是一种手法:把它放在手掌心,五指虚拢;另一手在该手腕处拍一下,同时放开手指,那蟋蟀便被弹向空中,然后落下,接住,再来一下。如此四、五下,那蟋蟀便被颠得七荤八素,昏头昏脑,进了罐罐便想找对手拼命。不经这番调理,,它是只想逃跑而无斗志,不听话。
调理完后放进罐里,它们有时是先互相用长长的鬚试探,或你追我赶跑一番。这时做主人的便用细小的鬚状物去撩拨它的尾,于是它就发性子了,向对方扑去,张开两只镰刀似的板牙去咬;两对牙绞在一起,用力地掰,扳,翻滚。终于有一方败了,撒腿就跑;胜的一方就张开亮翅“qu qu”地鸣。这胜的一方,主人就会给它一个挺文气的封号,诸如“金须大王”、“铜头将军”、“花翎”之类;胜的次数多了,也就有了名气;并且可以被供奉到铺泥的硬壳小纸盒里,享受到栗子面(把糖炒栗子碾碎)青菜叶的食物以及清水。
那时爷爷手边常有几本古书,其中有一本《聊斋志异》,我翻过,看不懂便丢开了。有一次,又翻,忽然看到一篇的标题《促织》。促织不就是蟋蟀吗?便一手拿笤帚一手拿筷子,看不懂的字句便扫出去剔出去,竟然能读懂大体意思。越看越被吸引,那捉蟋蟀的过程,我全熟知,而且知道了蟋蟀这小虫子原来还有样大的讲究。这是我第一次独立地读半古文故事,便对这类古文故事书又上了瘾,开启了读笔记小说的端。
秋天很快过去了,蟋蟀玩不成了,却又热衷上了斗“蛐蛐”。其实,蟋蟀和蛐蛐是一种物,不过此“蛐蛐”非彼蛐蛐,而是一种折纸的玩具。其头呈三角形,身子为方形,有四条腿,从后尾一吹便向前跳动着行走。游戏的方式是,两人各把自己的“蛐蛐”放在面前的桌面上,用力吹一口气,那“蛐蛐”便向对方的撞去;翻了的便算输,该“蛐蛐”权作战利品。有一段时间,我们一些皮小子下了课便东一撮西一簇地斗。我是其中的骁将,因为我肺活量大。可是过了不长时间,我便感到不对劲:明显地气短,头晕。爷爷是老中医,给我把脉,说我伤了气。那病因却查不出,我当然不敢说,心中却了然了。爷爷给我开了中药,服了十多付,才恢复了正常。从此不敢再玩那游戏。想想,挺后怕。
三、龙虎斗
那还是上中学后第一学期(暑假后)去捉蟋蟀时遇到的事。
有一天,我们遇到了一条蛇。我们那一伙中,有一个恰恰天生不怕蛇;他一看就说,“是无毒的!”上去一脚踩住尾,一手捏住头,提了起来。然后说:“到哪儿去找个猫,让他们龙虎斗!可有意思了。”看来,他以前干过。又恰恰我们一伙中有一位姓张的同学家就住在学校西边的那片平房居民区,他说:“到我家后园子去!我家有猫。”于是捉蛇的那一位把自己的书包縢出来,别人替他抱着书;他把蛇装进书包,用手捏紧口。我们一窝蜂跑到张同学家的后园子。那是一个挺宽敞的地方,有围墙,栽了几棵苹果树,还有几簇花;我以前跟他来过。我们几个清理出一片空地,张同学回家从炕上抓起那只大花猫跑回园子,把猫按在空地上,捉蛇的那位放出了蛇。约二尺长的蛇晕头转向,想跑,我们就用树枝把他赶回去。猫和蛇终于相遇了,开始了极其精彩的一幕。我敢说,没多少人见过。
那猫咋一见到蛇的时候,立即耸起了脊梁,毛也炸开,口中发出凄厉威胁的叫声,不是放低身子趴下做出扑的预备动作,而是高抬脚步,落地轻轻,弓着身子,围着那蛇转圈;两眼绿莹莹的光,紧盯着蛇的一举一动。那蛇,身子盘成一团,尾部不安地在地上摆来摆去;头高高昂起与猫相向,小眼睛绿豆粒似的,那信子一伸一缩。猫走到哪个位置,蛇的头便转向哪方。双方就这样僵持着。终于,战斗开始了;那蛇的头猛地向前一探,发起了进攻。猫随之向后一跳,蛇扑了空;双方再僵持,转着圈……猫终于还击了,那爪,闪电似的向前一挥,去叨蛇的头部;蛇头轻轻向后一缩,便躲开了攻击;猫由于用力过猛,爪子落到了泥土地上,竟然划出了一道深深的沟痕。双方继续僵持……又轮到蛇发动进攻了,在猫稍一松神的时候,蛇高昂起头连同整个身子向猫扑了过去,尾部随即一甩,竟然跳离了地面。猫的反应可以,连续两个虎跳(四脚同时起跳),向后退开一段距离......几个回合过去了,那蛇似乎想溜,调转头向旁边游走。我们没让它走,用小棍把它挑了回去。蛇头刚刚昂起,那猫乘机左右开弓连续两下,全打在蛇头上,蛇头便贴到了地上,无力抬起,只有身子绞来绞去,显然已失去了战斗力。
就在我们大呼小叫观阵的时候,张同学的父母不知甚么时候也来到了我们中间,孩子似的兴奋着,看得津津有味。这时见猫咬住了蛇头想拖走去吃掉,便“虎口夺食”用火钳硬生生地把蛇夺下来埋掉了。那猫失望地“喵喵”叫着在战场上东找西找。我们用一枝树条在它眼前一晃,它也惊得一跳。大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架势。
四、早恋
进入初二,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渐渐对集体的活动有了兴趣。譬如课外活动小组、班级壁报等等,都是积极分子。还经常给学生会的黑板报投稿(那黑板报!一溜排开三、四面有支架的大黑板,颇有气势)。偶尔,市《劳动报》也有了我或大或小的豆腐块;所用的笔名便常常被同学喊来喊去。于是高年级的(大概是高二的)一个分管少先队工作的校共青团学生干部让我参加了少先队黑板报的工作。一起办报的有一个同年级另外班的女同学(名字不说)。很文静的一个女孩子,写一手好粉笔字,作文也挺好。选取稿件,修改稿件,安排版面,抄写美化等等,我们工作配合很默契。本来一切很平静,可有一次,是星期天,我和几个伙伴一起去洗海澡,在路上遇到她和另外几个女伴游泳完了向回走,个个湿漉漉的头发,披散着。就在互相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不合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瞥脉脉的眼神绝非平时,一下子使我仿佛丢了魂,只觉得心头一荡。以后,又在一起办黑板报时,我便不大敢去直视她,常常措手措脚,笨嘴拙舌,慌里慌张;而她也似乎愈见其乖巧听话温柔善解人意。坏了!我掉到情(魔?)窟里去了!
那时,我已经知道了“初恋”这个词儿。一想这词儿,便感到心头暖暖的。这个女同学让我梦魂萦绕了。每逢下课,我便克制不住地在教室外的活动场地上用目光搜寻她的身影,看到了,便觉踏实;看不到,就空落落的。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也希望遇到她;遇到了,却又不肯和她一起走,而是一边与其他伙伴说说笑笑,一边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上课有时也走神。我感到了一种从没经历过的甜蜜的折磨。有一次,领导我们的那位高年级共青团干事给了我几张电影票,说是团总支组织的一个团内教育片,他要了几张票,让我分给一起办少年板报的同学。我把一张和我紧挨的票给了她。结果那个位子白白地空了一场。那份失落啊!片子的内容全没看进去。
我决定冒险了!
买来了彩色信笺,花了两天的时间,终于写成了一封弥漫着温情的信。绝没有小说中常见的那类肉麻的山誓海盟,而是直抒胸臆,写了对她的好感对她的赞美对她的思念,提出了做超出一般同学关系的朋友的要求;优美的词句当然是少不了的。找一个机会递给了她。此后就是焦急的等待。三天的时间过去了,没回音;五天的时间过去了,没回音;又是三天过去了。这期间,我找机会接近她,可她仿佛有意躲着我。我度日如年,等待宣判!实在忍不住了,便在一天放学回家的时候,提前一步在她家门口堵住了她(她家住的那条胡同是我上学可以穿行的路线之一),而她却与另一个我不熟悉的女同学在一起!不管了!
“那封信您看了吗?”我短刀直入,问。
“看了。”她似乎很害羞,垂下了眼帘。
她的羞涩鼓励了我,我嬉笑着说:“没个回信吗?”
她红着脸从衣兜里拿出一方折着的纸(显然也在衣袋装了几天了),递给了我,转身拉着那另一位女同学进了大门,并随手关了门。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张纸,脑子霎时一片空白,只觉得心在往下沉;继而,一丝怒气从心底冲了上来,顺手把那页并没装信封的纸片撕了个粉碎,就那么撒在了她家门前,纷纷扬扬落下一地。原来那纸上只有三句话;
“你只是我许许多多普普通通同学中的一员。”
“人应当自重。”
“人应当自量。”
三句话,尤其是后两句,严重地伤了我的自尊心!我并没死皮赖脸地缠你啊!
转身大踏步回了家,气愤没消,但心上却仿佛放下了一副担子。写作业时很平静,很轻松;前半夜睡得很踏实;下半夜,睡不着了。和她平时接触相处的点点滴滴全涌上了心头,那娟秀的字迹,那请隽的文笔,那一笑一颦,那柔柔的话语,尤其那错肩而过时的回眸一瞥……不应当有后边那两句话啊!心里疼着,酸酸的;但绝没流泪。
那两页花费我两天时间写满的信笺她没退给我。本想讨回,后来又想,算了!就让她留着作为满足虚荣心的纪念吧!
此后,我不再理她。无论校内还是校外,走了迎面,她低着头,我昂着头,谁也不看谁。黑板报的事,她不去了;不去更好,有的是人干!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早已和他哥哥的一个同学(高二的,校文工团跳舞的)挺要好了。
就这样,一直到一起升了高中。不记得怎样的一个机缘,才又恢复了“普普通通的同学”的关系;有时,她也用我的笔名称呼我,那是与我较好的同学中的一种亲密的表示。
高中毕业,劳燕东西,彻底断了联系。不想,就在上次老同学的聚会上却又见了面;五十多年的光阴,在每个人的脸都写下了沧桑。华发飞蓬,菊纹纵横,当年的影子,隐隐约约。咋见,惊喜难免;握手,寒暄,互相交流别后的风风雨雨及近况,酒筵过程中互相敬酒,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但当二人单独相对的时候,我却总觉得,有那么一种只有挚友间才会有的随意与关切存在着,有异于其他同学。至于那两页彩色信笺和那页只写了三句话的薄薄的纸,当然谁也不会去提。
岁月如水,冲刷去了太多的记忆,但有一些,却顽固地不肯沙沉,时不时地闪现出一抹淡淡的色影;涟漪似幻,但浪花不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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