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要搬家了。
我妈说,哭哭哭,整天哭丧着个脸,乌云密布,要下雨了?是的,我就是要下雨,稀里哗啦地下。但我知道我为什么下雨。因为,我又要搬家了。因为,只要一提起搬家,我的小面孔就板了起来,就布下乌云,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要下雨的。我只剩下下雨了,曾经由于搬家而带给我的兴奋、刺激和新鲜感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我爸说,这回不同,这回我们有了生活保障,我们就不用搬来搬去了。
在我还没有记忆以前,我不知道我跟着爸妈搬了几次家,但我的记忆是在搬家中生长起来的。因为,写进我的记忆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搬家,那次搬家一下子就钻进我的脑子里了。
我是被我妈嘤嘤的哭声吵醒的。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睡在身边的我爸竟然钻进了我妈的被窝并且整个人压在我妈身上,还一口口地吃我妈的嘴,吃我妈的鼻子眼睛,吃只有我才有权吃的奶子。就像狗啃骨头,吃得津津有味。他一边吃还一边对我妈说,花儿,是我对不住你,你跟了我,没有享过一天福,什么时候有了钱,我一定给你盖新房。我妈叫姚玉花,我爸叫我妈花儿,我也学着爸的样子,不叫妈,喊我妈花儿。只听得我妈一边嘤嘤地哭,一边说,谁怨你了,为了你,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我跟定了你,谁叫我爱你爱得这样深。这还了得,我爸那么高个人怎么能把我妈压在身下欺负我妈,我妈的爱怎么能乱施,我妈只能爱我一个人,她是绝对不能再爱别人的,也包括我爸。曾经我妈就这样对我说过,在我吃奶的时候,我妈一手端着我的头,一手摸着我鼓鼓的屁股说,妈的宝贝,妈的心肝,爱死妈了。现在我妈居然又去爱我爸,我发现了我妈对我的不忠和背叛。以往,只要我感觉饿了就生气,就理直气壮哇哇地哭,以此提醒我妈该给我吃奶了。这次不同,这次我哇哇地哭是被我爸和我妈气的,我生我爸我妈的气一路从肚子里就生到嗓子眼儿,我哇哇地放开喉咙拿出我所有的看家本领,拳打脚踢连带着牙咬,硬是从我妈身上把我爸推下去。然后,我爬到我妈的肚子上,把奶子塞到自己的嘴里吸吮着,心里暗暗地享受着胜利的喜悦和占有欲,一边还偷偷地用边眼看败下阵来如同吹瘪的气球一样蔫在一边的我爸。
接下来,是我爸和妈起床、洗脸、漱口、做饭、吃饭。紧接着开始叮叮当当地搬家。我被这庞大的阵势感动着,高兴地手舞足蹈。我爸和叔叔们的力气真大,他们用绳子捆了比我高出几倍重上几十倍的衣箱、立柜就抬走了,装上了车。我也穿梭在他们中间,干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拿个小桌子、火钩火剪、洗脸盆之类。
我的新家和苗苗住一个堂屋。苗苗大我一岁,苗苗住东屋,我住西屋。有时候我也分不清,我是住西屋还是东屋。因为,我和苗苗除了上幼儿园,就跑过来跑过去,从东屋跑到西屋,又从西屋跑到东屋。有时连吃饭我们也在一起,不是东屋就是西屋。我爸和我妈则同苗苗妈常常拿个小桌子坐在巷子里,或者街门洞里乘凉,他们常常上午坐在东墙根儿,下午就挪到西墙根儿。我妈和苗苗妈手里经常拿一件毛衣织,有时也纳鞋垫。我爸手里什么也不拿,他抽烟。我爸我妈还有苗苗妈和巷子里的人们坐在一起说着二娃家的狗咬死了赵大家的鸡赵大让二娃赔鸡二娃不赔赵大和二娃打起来了;贼进了国税局的家属楼犹如进了无人之区一二三楼挨门地偷;萨达姆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还是钻进地道里他究竟有几个替身......我爸我妈他们翻来覆去说这些话不知说了多少遍,第二天他们又坐在一起,说着同样的内容。我妈也常常到东屋去,苗苗妈也到我们西屋来。有一阵子,我发现,苗苗妈不大到我家来了,我妈也不去苗苗家了。如果我爸和我妈在西墙根儿,苗苗妈肯定就在东墙根儿。并且,我妈也不让我去苗苗家玩。我问为什么,我妈说,不为什么,就是不去。再问,我妈就说,苗苗是个坏孩子,不能和她玩,其实,我很想去找苗苗玩。后来,苗苗妈说她们家这个月多掏了电费,我妈说,你多掏了电费我们家还多掏了水费呢。后来,苗苗妈出门就朝堂屋地上唾口唾沫,我妈出门也朝堂屋地上唾口唾沫,渐渐堂屋地上的痰就多了起来,就像垃圾桶。可老师总是给我们讲,不要随地唾痰,要讲礼貌卫生。
我是被我妈骂骂咧咧的哭声惊醒的。我妈把白天所受的委屈全怪罪在我爸的头上了。睡在一边的我爸和我妈就那么干躺着,我爸大气也不出。我妈说,当初我真是瞎了眼,怪只怪不听妈的话,找了你这么个窝囊废,穷得要房子没房子要工作没工作要钱没钱,跟着你受这份窝囊气......
第二天,我们又搬了家。
我们又搬了几次家。
我爸和我妈仍然从东墙根儿挪到西墙根儿。
我妈似乎变了,变得不温柔了。其实天底下的妈,就属我妈最好看了,就像春天桃树上盛开的花儿。每次,我领着我妈上街,人们的眼睛都朝我们这边看,其实我知道,人们的眼睛是看我妈呢。就是这样如花儿似的妈,近来总爱发脾气,时不时还动手打我,我妈的嗓门似乎也高了、大了,说话脸红脖子粗,就像刚刚下完蛋的母鸡,呱呱乱叫;就像街门口卖瓜籽的小喇叭,吵吵吵地直往耳朵里钻,割得耳朵生痛,特别是对我爸。
我妈说,你好歹也动一动,哪怕一天挣个豆腐钱哩,就这么东荫凉儿挪到西荫凉儿,房东都催好几次房钱了,再这样下去房东又要撵房了......
我妈说,我妈说话的声音高的能揭开房顶子。天天有得癌症的,天天煤矿有死人的事情,天天马路上有车祸,怎么这些绝症就轮不上你。
我妈说,我妈说话的声音大的能撑破天。不要站着茅房不拉屎,咱们离婚吧......
我爸开始找活做。他买了锅、碗、粉旋子、粉漏子,做粉卖了三天粉;我爸叮铛地修了摩托车,早晚趸上菜,走街串巷卖了三天菜......我爸不管做什么,都是三天,我妈说我爸一事无成,废品,该往收购站送了。
我是被我爸和我妈的吵闹哭叫声惊醒的。我爸总不能当靶子使,让我妈毒言毒语骂来骂去,他是有自尊的。他开始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这样,我爸和我妈就三天两头吵来吵去,开始他们吵架,我还害怕,吓得哇哇直哭,渐渐我就只有大眼小眼瞪他们的份了。
我妈睡在我的左边,我爸睡在我的右边,中间隔着我,他们吵开了。我妈说,到了这份上,咱们也没啥好说的了,我跟孩子总得吃饭吧?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我就是找了谁,也得赏口饭吃。咱们好说好商量,离婚吧。我爸说,离就离,谁还怕谁不成?其实,我爸和我妈已经把离婚常常挂嘴上了,就像早晨中午晚上吃三顿饭那么随便。似乎我爸和我妈说的话也不管用,他们天天吵吵嚷嚷着离婚,也没有真正离过一次婚。
隔几天,我们又搬了家。
这是临街的房子,出了门就是街,没有院。从搬来这里,我爸我妈似乎吵闹少了,其实,他们是没有时间吵闹了。我爸和妈在这里开了个饭馆,做起了生意。每天天还没有亮,我爸和妈就得起床,开始切肉、切菜、洗菜,和面、包饺子、蒸包子、炸油条、煮骨头。天刚亮,客人们就陆续地来了,一整天,我家的客人都接连不断,坐在外屋的饭桌旁吃饭喝酒。
我很喜欢在这里居住。每天放学,都是一路小跑着回家。我坐在桌旁一边做作业,一边看着叔叔阿姨们吃饭喝酒,叔叔阿姨们的脸,就像圆规画出来的,笑得圆圆的,我也就笑圆了脸。我妈给叔叔阿姨们端菜端饭,我就跟在她的屁股后头转来转去,叔叔阿姨们付了钱,我也拿起来数一数,其实,我数来数去,也不知究竟数了多少。但我知道,我们家真有钱,我妈的钱箱子里有大把大把的钱呢。冷不防,我就偷偷地从妈的钱箱子里拿一张票子去买雪糕吃。我的确很喜欢这些客人们,客人越多,我妈越忙。我妈越忙,我妈就顾不上我了,我就放心大胆地冲我妈伸手要钱,我总会钻客人多的空子和我妈纠缠不清、耍赖,一直到我妈给钱为止。看得出,我妈的气不打一处来,我妈举举手,她举起的手是要敲在我的头顶上的,但我妈还是把举起的手放下了。因为我妈看见了客人们的一双双的眼睛,这些眼睛正紧紧地盯着我妈举起的手。我妈耐着客人们的面子,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好乖乖地掏钱给我。
过年了,我和我爸我妈都买了新衣服新皮鞋,还买了好多好吃的东西。我知道,我爸我妈已经好几年没有买新衣服了。以前,我妈没有钱箱子,现在有了钱箱子,这些东西,都是用钱箱子里的钱买了。
但时间不长,我爸和我妈又开始争吵起来,只是争吵的内容有所改变,似乎跟‘十六大’有关。直到这时,我才从他们争吵的内容里知道,原来我妈钱箱子里的钱还要交房费、电费、税费、卫生费什么的。四千块钱是多少,我不知道,我想,这四千块钱的房费一定能买好多好多雪糕。我爸说,一年累死累活,除去这些费,还挣不了张大票哩。我妈说,你还想发财不成?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有没有发财的命?一家子三张嘴,活物,每天要吃要喝呢,哪来的钱,还不是挣来的?即使挣张毛票,总比游手好闲什么也不干饿死强,眼看着孩子上学越来越费钱了。
我爸渐渐牢骚满腹,不那么起五更睡半夜了。我爸开始推三阻四,渐渐又恢复了懒惰的习性。客人们来了,我爸和妈才刚起床,渐渐客人们来的少了。
我对频频的搬家生活已经厌倦了。跟我妈说,妈,咱们在这里住得好好的,干吗又要搬?能不能不搬?我妈说,问你爸去。我又问我爸,爸得意地说,这回得搬。这回搬了,我们就有了生活保障,我们有了‘低保’,你爸你妈也用不着起早摸黑地干活了,我们去城市和奶奶一起住。我问我爸,什么是低保,我们要低保干什么,谁给我们低保?我爸说,低保就是钱呢,是十六大给我们低保的呀。还是党的政策好,尽为老百姓办实事。这回把你妈的户口也迁到城市,我们家三口人,一人一百六十五块钱,算来每个月我们家就收入五百来块钱,相当于一个工人的工资。你念书、买雪糕就有钱了。其实,我对我爸说的话一点也不懂,就像对牛弹琴。什么是低保?一人一百六十五块钱是多少?一百六十五块钱比我妈钱箱子里的钱还要多吗?不干活哪里就来钱了?
我再次搬家了。
从此,我们家再也没有了钱箱子。
我妈迁了户口,我也开了转学证,我就是这样搬到城市的,和奶奶住在一起。说实在的,我对奶奶的概念一向是很模糊的,以往,我都和爸妈住在离奶奶很远很远的镇子上,我坐着火车搬来这里时,才第一次见了奶奶。我和爸妈跟奶奶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城市里的这位奶奶就大一眼小一眼地瞅我和我妈,甚至城市里的这位奶奶的筷头子都触到我的头顶上了,她说,吃,吃,就知道吃......
我爸和我妈跟没事儿人似的。
我爸和我妈又从东墙根儿挪到西墙根儿。我纳闷,我每天上学,街上的叔叔阿姨们每天上班、干活,人们都很忙,干吗我爸和我妈每天就喜欢东墙根儿西墙根儿地坐着?他们坐得不累?
我妈连一个雪糕钱也不给我了,我就问妈,妈,什么时候十六大给我们低保?妈说,快了。我问了几次,妈都这样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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