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朦朦光,小妹子河下望,望到草船回来了,心凉肺也凉……”
湖边人自己编的歌,带着一股子草味,难登大雅之堂。却令死死纠结过一代湖边女人的心。
正是青春年少的女人,在油灯下望着灯草头发呆,总想从灯花里看出什么预兆来,一边细细地纳鞋底,把所有的祝愿一下一下都纳到鞋底里去。其实也没有太复杂的愿望,就是盼那个在草洲上打草的汉子,天天打草都杀料,千万别掉到水里怎么的。就这样守到夜风伸懒腰,守到子鸡学打鸣,一天天的重复,屋树上的鞋底都挂成了一串。到河下望了不知多少遍,河里的水是无情的家伙,永远是那么不紧不慢地拍着岸,把泛着腥气的虾须草推到岸边,虾须草吐着好看的泡泡,好像在告诉女人船就要回来了。女人就远远的看着和天相连的水平线,幻觉中草船来了,近了,近了,船拢了岸,男人下船了,一个,二个,第三个就是俺家那个人,猪鬃样的头发,黑黑的脸儿,一身的孬肉……心凉肺也凉了。“凉”不是冷,是舒坦的意思。男人来了,嘿嘿,那就……是吧?当然就舒坦了。
打草,其实是割草,草不是普通的草,那是鄱阳湖枯水时洲上长的一种丝状草,有近一米长,叶宽不过半公分。这种草一般连片地长,少有杂草充斥其间,打草的汉子动手前,可以在草上好好的躺躺,头望着蓝天,听到怪怪的小鸟叫,太阳暖暖的在脸上摸着,身下的草那么柔柔的,汉子不禁想到家里的热被窝。但这种享受是短暂的,艰苦的工作马上就要开始。其动作也不同于一般的割草,那是一把特制的刀,刀柄和刀身成陡角,打草的行家一刀过去,一溜弯的草齐齐倒了。
当然打草的活不是那么快活地划一刀那么爽利。这是一种高耗能的活,打草人成天重复同样的动作,等到打下了大片的草,还要用勒头(竹片制成的挑具)把草跳到泊船的地方。
一天天远离了船,挑一担草来回很费时,没有人挑轻快担子,一担草没有一百六十斤,那是会令人耻笑的。一担三百斤依然做不了好佬。
饭是基本上可以吃饱的。家里什么收成先不管,草船出门,公家会把米带足的。菜就吃自己带的辣椒酱、萝卜干了,偶然,在港里捕到了鱼虾,或者打到一只野鸭,大家就会美美的吃一餐,直到锅巴吃完了,米汤也没了,舌头还在嘴边转了一圈又一圈。
俗话说:读书怕过考,作田怕打草。作田的汉子,如果不过打草这一关,会终生令人轻薄的。即如是大过年的时候,大家一起嚼糖糕、嗑瓜子,也不忘侃侃打草的经,说到某个技术过硬,劳力吃价的行家,大家都由衷的赞美。至于某个技术有破败,或者挑草担子太轻飘的,大家会嘲笑那人狗屁不是,如果被嘲笑的人在场,决无辩驳之举,因为,那是经过严格考核得出的决论的。笑过之后,大家还会对打刀、磨刀、下刀等技术进行仔细的揣摩、玩味,虽然那苦得要死的日子已经去得有些远了,下一次打草之行要等水涨水又落。
我生长的村里,有过吃价的打草行家,那个人叫和鸡。在故里人心中,他受到的尊崇大约不亚于今日的好莱坞明星。他有三绝:一是棕绳揩痒。传说,他皮厚肉粗,难为草木所伤,闲暇之时,用粗大的棕绳搓背。一是他打草之时,从来光着脚板,走在砍过芦苇的地上,留下斜口的芦苇桩一路开裂,他的脚板却没事。还有就是他有把蛮力,令所有的乡亲叹服。有一次,船在县里泊着,缺了米,大家就推举和鸡回家挑米,说他走路快些。不料他说:其实我没个压肩担子也不快。大家就符和:你就挑担柴回家吧。他果然挑了满满一担芦苇柴,重量不下一百八十斤,一程不歇从河床里走回周溪,到家里喝口凉水又挑米回去。
这个汉子我根本没有见过,因为他在我晓事之前就死了。
那是涨水的时节,船在离家不很远的地方泊着,吃过夜饭,和鸡站在水里洗碗,不经意间,筷子飘走了,和鸡就伸长了手去取筷子,万不该脚下也下意识往前走了,到了够不着的地方,和鸡就像落秤砣一般没了。哎呀,这么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竟然是个旱鸭子!
有时打好了草,河道就干过了分,船回不来了,于是只能派两人看船,其余的人走着回家。
看船的人要在湖州上猫过冬天,等到第二年春上发水了,可以行船了,就赶紧装草回家。水大了把草飘走了就完了账,一冬的功夫打了水漂。
看船的人并没有什么特殊报酬,也就是公分照记。家里人得到消息,断了盼望男人来过年的念头。
那雪就飘飘的下,下得满湖床全是白白的,什么也看不见。熬塘、切糖糕了,杀年猪了,爆竹噼噼啪啪的响。年三十不等人,说来就来了,看草男人家里,一大盘海带熬肉摆上了桌。做爷爷、奶奶的迟迟不下筷子,爷爷在听外面的风,好半天,说:湖州上,屋影子都没有。女人就催孩子:吃。海带,腐参,想吃就吃。还留了二两干的,等你爷回来了再熬。
元宵刚过,地上的雪就开始融化,瓦沟里滴滴答答的下水。女人在竹罩上哄尿片,突然听到什么响动,丢下尿片,靸着一双破套鞋死命往外跑。
外面有人喊:看草船的人回来了。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还挑着一副担子呢。
老太太欢喜得有了眼泪,就有眼毛逆了向,赶紧找眼毛扎子去了。竹床上死命咳嗽的老人刚喘过气了,就问:是他爷回来了?
是的,是的,看草船的回来了。哎呀,担子里有了好东西,那是野鸭子。刚到家的男人不顾劳累,欣喜地告诉家人:这是红脚板,这是游鸭子,这是雁……红脚板味道就是鲜,雁嘛,有点膻……这是细绒,暖身的很。女人接口:可以做几双暖鞋。
女人对男人说:你背上硌手,一身肉到哪里去了?男人说:俺吃得可好呢,天天鸭呀雁的,不让似做了皇帝。女人拉着脸:鬼啊,我看你是饿了一冬,我还不知道你,你鸭毛都没舍得吃一根。男人被揭穿老底,只好把话带转:冬下是落肉的时候,春上就长肉了。女人笑了:春到六九头,穷人不用愁。
看船的人也是走着回来的。
等草船回来时,天就暖了。这当口,广播筒响了:大家都去挑草。
挑草的是那些在家里望草船归来的女人。打草的汉子这个时候是要摆摆资格的,绝不会随女人去挑草。女人也心甘情愿:人家把草打来了,咱挑挑也应该。于是一路的女人,全都压满担子挑,正哺乳的女人挑得两只大奶上下播动,新媳妇的灯芯绒裤“咔吱咔吱”一路响过去。也有半大孩子为了赚几分工,挑得脸红背弯。
那真是好草呀,沤了一冬,黑油油、香喷喷的。满垄的地全施上草肥,肥又足,地又松,不愁年成不好啊。
这是上个世纪五、六、七十年代的事。
如今农村的土地,要么是高楼林立,要么是茅草丛生,能长出红薯、花生的不多。种田的老汉说:这地巴结的,铁样硬。下些化肥,地都死了。
谁要说“要是有草肥就好了!”老汉会哑然失笑:“那是啥时候的事呀?还草肥呢,长在地里的茅草都没人拔。”
大约老汉们也有了儿子的供身钱,对土地也失去了希望,也到牌桌上去抠那一块、两块了,不带孙子的老太太也在为贝壳加工厂做计件工。
地上什么样,没人管了。茅草长出了白绒,远远看去像鄱阳湖洲上的芦苇花,有人记起鄱阳湖打草的旧事。有个半老的女人在教训了孙子:“读书怕过考,作田怕打草,不好好读书,考不到分数,你爸、你妈要整死你的。”孙子无言了。女人叹口气,不知想起了什么,竟然悠悠的唱了起来:
天刚朦朦光呀,
小妹子河下望呀,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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