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下了三天。

“乌——拉！”第一天下雪时，新疆籍老兵马瑞青居然喊出了外国话！

“嘹咋咧！”第二天依然在下雪时，我喊了句陕西话。但却无法喊出马瑞青那样的气势，谁让我们这方言是三个字，没法喊，将哪两个字隔开喊都没了味。指导员一再强调，不要搞五湖四海，大家在一起尽量用普通话，可马瑞青这家伙，居然喊出了外国话！

这样的大雪，无疑是无法训练的，这对于我们这些防暴队成员来说，那比过年还要高兴，所以马瑞青才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呼喊。往日里，天气再寒冷，也阻挡不了黄屠对我们的折磨，现在遇到这种天气，连路都没法走了，看他黄屠怎么搞训练？

可到了第三天，便没人再高兴了。平日里每天被黄屠训得跟狗一样只有喘气没有进气，被中队其他战友站在旁边幸灾乐祸的时候，我们一直都在企盼着这种天气，可仅仅过了两天，我们八个人的身体像是吸食鸦片的瘾君子断了“粮”一样的难受。艰苦而紧张的训练生活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一旦脱离了这种生活，人反而难受。要说这人，真是贱！

第三天，1992年12月25日，当老外们都沉浸在圣诞到来的激动中时（那时候，中国人还不太在意老外的节日）早饭还没吃，一道命令像烟民的“粮食”一样让身处戈壁深处的武警三支队二中队防暴小分队的成员们既兴奋又紧张。

距我们中队30公里外的北面草原地带，有30多名牧民被大雪围困，等待救援。

兴奋是因为终于不用呆在班里受罪了。休息已成了让我们小分队成员受罪的活。

紧张是因为有牧民被围困在雪地里。

在此时，时间已不止是金钱，而是性命。我们早到一分钟，那些牧民就可能多一分钟生还的希望。于是，小分队成员每个人匆匆拿上几个馒头，便做为中队的先头部队向戈壁深处进发了。

茫茫几千公里的戈壁竟然在中心地带留出一块草原，虽然地表仍然是以盐碱地，但草在夏天里依然长势喜人，让这里的农民生活有了着落，附近的农民大部分以畜牧为主，所以这里也叫畜牧区。

畜牧区的地势平坦，它的边缘是戈壁滩，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暴风雪肆虐到这里，好像开始胆怯了，它似乎感觉到了一股无穷无尽的力量，正从这草原的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涌来！暴风雪征服了我们途经的所有村庄，它们杀人不见血。然而现在，漫天的飞雪，落在茫茫的草原上，如精卫填海，它们这才真实感觉到了草原的博大！三个昼夜的雪战，积雪才筑起三十公分高的阵地，暴风雪开始垂死挣扎了，把风库里的冰刀全部插在了草原上！草原的温度开始骤降，零下四十度，草原变成了冰窟！草原上的一切，都在承受着！等待着！

承受不一定是屈服！等待不一定是懦弱！

我们往草原纵深搜索了将近四十里多里，终于找到了被暴风雪围困的牧民，那是怎样的场景!成群的羊群，一片一片地掩埋在雪堆里，它们跪卧在那里，没有一丝地挣扎迹象，它们盖着雪被睡着了。牧民们零零落落地夹在羊群中间，白天晚抱着它们，依靠羊群身上的羊毛和温度，依靠身上带的西风烈酒，才抵御住了，几天几夜的严寒侵袭!他们的表情麻木而又空洞，怀里紧紧地搂着死去的羔羊。几百只羊，几天几夜没有草料吃，它们和暴风雪斗争到了最后!陪着它们的主人，几天几夜，他们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它们是草原上的风旗，牧民们的精神，完全崩溃了。已知不道什么是害怕?什么是喜悦了?他们静静地坐在那里，对于我们地突然出现，无动于衷。他们的感情已处于极度地悲伤边缘，羊群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命!

向导走过去，劝说他们跟我们走。牧民们一个个痛苦地摇着头，他们相互争执着，最后看见向导拍着胸口，神情激动!大声叱喝着他们。我们隐约地听懂了几个字。“解放军倒下了!真主没有护佑……”牧民们都沉默了，随即，他们就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哭吧!要想把感情真正地，从自己的心灵枷锁里面释放出来，最好的方法就是，痛哭！

痛苦过后，牧民们开始收拾东西，他们从自己的帽子上，解下头巾，把它系在放羊的木杆上，然后把木杆插在了各自的羊群的边上。他们这是在各自地做好标记，等到风雪过后，再回来寻找它们，带它们回家!

跟中队后续部队一起把牧民们送到救助站后，我们又回到了草原地带。此时的草原，白色的魔鬼已经逃之夭夭了，只有狂风还在负隅顽抗！指挥部命令全体战士，再地毯式地搜寻一遍，绝不丢下一名被困群众。我和张卫东找到了一个制高点。一棵没有被狂风砍断的胡杨树。我们接连爬上去几次，都被狂风扔了下来！最后我们只好用绳子，把自己捆在树杆上，这才站稳脚跟。我们用望眼镜，仔细地在茫茫雪原上搜寻。几分钟时间，我就感觉我的脸完全麻木了，上嘴唇和下嘴唇完全冻结在一起。我急忙用舌头舔着唾液去湿润和温暖它们。嘴张不开的滋味，就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心神躁动而又憋气，我几乎要憋死了!

张卫东也和我一样，不过我看到他好像发现了什么!躲在风雪镜后面的眼睛，几乎要把风雪镜给胀破!手指着我3点钟位置，腮帮子鼓得溜溜圆!他的嘴也被封死了，说不出话来。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见一辆马车，一匹烈马!马车上趴着几个人影，在马车的下面似乎也有一个。脱缰的烈马拖着马车，风一样地奔跑，马车上面和下面的人,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这是几个从100公里外的青化来寻亲的哈族老汉。他们的儿女都在这一带。这次四零四遭受了几十年以来，最大的雪灾和风灾，他们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着亲人的消息，几天过去了，还是没有音信，因为开往四零四的汽车，全部都停运了，焦急之下，他们就赶着马车，从百里之外赶了过来。马儿经受不起狂风淫威，不敢进入草原，哈族老汉思子心切，用马鞭捅了马屁股，马儿受不了痛苦冲了出去。一辆小小的马车，怎经得起狂风地撕扯，几个回合，马连惊带怕，再加上疼痛难忍，疯了!没了命地狂奔，坐在车头的哈族老汉，被甩了下去，马缰绳恰好套住了他的手腕，身体被强行拖着飞奔，头上，身上，被路基的冰凌刮得血肉模糊，人早已经昏厥了，马车上的人，更是吓得魂飞天外，瘫倒在马车里。

“快下去，拦住马车!”张卫东的声音好似从水底传过来的，他满嘴的鲜血，溅了我一脸，嘴唇被他生生地撕裂了。翻卷着，鲜血四溅!。

我急忙去解身上的绳子，可是手早已经麻木了，根本不听使唤!张卫东也是。

“下面喘气的，上来一个，把我们的绳子割断!”张卫东的声音喷着血。

树下面的战友，不知道事情原委，看到我们两个满脸鲜血，以为我们受伤了，赶紧搭起人梯，把我们身上的绳子割断了。

张卫东一步从树上跳了下来，扑倒在雪堆里。我也是。我们踉跄着迎着烈马跑去。

转过一道雪坡，我们赶到了烈马的前面!

“班长！直接将烈马击毙得了！”

“不行，马车上的人会因为烈马突然停止而被摔出去，这种速度一定会被摔死的！”

“你救地上的人，我拦住这头畜生!”张卫东嘴里吐着血沫子，神情坚定。

我点点头，把81自动步枪背带往前一拉，将枪转到身后，掏出匕首含到嘴里，往路边闪了闪。指导员也真是，执行这种任务让人带什么枪呀，现在倒好，成了累赘。

风如烈马，烈马如风!，眨眼，这头畜生嘶鸣着扑了过来，我脚尖一拧，借力扑向马缰绳，腿开始钻心地疼!冰碴子如一把冰刀割肉刮骨。

几乎瞬间，一个影子，班长的影子，在马头的前面飞了出去，紧跟着又荡了回来，班长的手臂，紧紧地勾住了烈马的脖子。他的眼神，如燃烧的烈火!

我从嘴里接过匕首，割断了马缰绳，抱着地上的人就势滚到了一边。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班长的身影，在马脖子上飘荡翻滚的身影!看着他消失在雪坡的另一面。

我呲着牙站了起来，一会的工夫儿，腿上四五道，血淋淋的口子。我看了看雪堆里的哈族大爷，他头上，脸上，身上，全是伤口，已经严重昏迷了。我把他拖到路边，看到战友们已经跑过来了。

班长!我记挂着张卫东,忍着疼痛，爬上了那道雪坡，我看到了张卫东，他紧紧地贴在马背上，马的身上鲜血淋漓，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因为疼痛更加狂野。肯定是张卫东怕一刀刺死烈马导致烈马突然停止，而没有刺进烈马要害，而此时，张卫东的匕首已不见了踪影，一定是被狂奔的马甩出去了。

看到这里，我赶紧从背上拿下枪，瞄准，一枪，两枪，三枪。。。

指导员可真神呀，“你们是防暴小分队，给你们的任务必须是带枪的任务，枪跟你们还有你们的任务，已经成为一体......”

烈马终于放慢了速度，继而倒下了。

我赶紧扑上前去。

烈马已经栽倒在雪堆里，身上到处都是枪眼，雪贪婪地吸食着它的血。

我看到张卫东在向我招手，他的嘴角虽然被血块盖住了，但我仍能感觉到，那自豪的微笑！那是对自己训练出来的新兵的肯定，老远，班长向上伸出了大拇指，拇指朝上。

事后，张卫东问我，你那样一枪一枪的，不怕打中贴在马背上的我？

咱是谁呀？你忘了我在教导队是狙击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