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我与街上的小贩为伍，他们挑着筐子游走，卖他们的莲蓬，我则支起单车躲在路边树荫下卖我的长篇小说《不独爱其爱》，眼尖的行人一望而知我是作者——有仅卖一种书的书贩吗？有啊，在下便是。我倒不贪，每天只要卖出几本就乐得打哈哈，有客卖书，无客读书，我一举两得，不用租门面，不必纳税，卖一本是一本，城管、协管若发现我的“不法行为”轰我走，我和他们贫嘴、周旋，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坐在街边花坛上卖书，另一个享受是，看累了书不妨看看美女。美女川流不息，一个个，一群群，“脖子扭扭，屁股扭扭”，争相打我眼前经过。我尽管摘下墨镜，明目张胆打量、欣赏她们，不怕挨骂的。女孩今夏流行穿短裤，两条长而直、圆滚滚的大腿在阳光下交替前行，当然也有粗壮的大象腿不好看，不好看就不看呗，我最爱看的是，行人经过我时迈不动腿儿了，我，一个粗俗的中年男人，自然没得好看的，但这么好看的书，难道你们不想看看？

我紧张地注视两个停下脚步，看上去像中学生的女孩，一美一丑，美的身高腿长，一披长发，额头上结满一层细密的汗珠，实在太好看了，至于右边的丑小鸭我就不描述了，我不要说“上帝”的坏话，事实上她更可爱，很快掏钱买了一本，并请我签名。我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连哄带骗”，笑着回答她提出的各种傻问题，我说：“你省下买咖啡的钱买书，将来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学！”我又说：“这本书将给你带来幸福和快乐！”但我没怎么理她身边的美少女，谁叫她不肯掏钱买我的书？她不时抬头扫我们一眼，撇撇嘴儿，显得十分委屈，终于放下书赌气走了。

两个女孩都走了，临近中午，我开始收摊儿回家。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闪现，今儿我为什么冷落美少女？不对呀，不近人情啊，你适才对金钱如此客气是不是见利忘色？

是的，我就是见利忘色，须知我不计工本，花费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写这部书，我把积多年的观察、体验、思考、想象化为艺术，读来开心益智，总得值几个钱吧？另外，我还要为书中的女主人公“赵善美”讨回一点儿公道，她的美貌、智慧和情趣，你看了那么久，没有一句好话，而且撂下她走了，她才“十分委屈”呢！

下午美少女抱着一把吉他又经过我的书摊，“不独爱其爱，”我发现她的屁股坠着亮片和一个布狗熊，她拿眼扫过我的书，也像许多行人一样边走边念书名，“不独爱其爱，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连忙解释：“不独就是不仅的意思，从‘不独亲其亲’化过来。”她回头哦了一声，加快了脚步，可恶！

谁知次日下午还是她一阵风走来，并且一屁股蹲下，赖在我面前不走了。好嘛，你想干吗，原来她一直憋着气：“为人别太势利，别狗眼——”她捂住嘴笑了。

我扫了几眼这个出言不逊的家伙，由于今天气温高，大概她刚刚疯疯癫癫来着，脸上红扑扑的。她站起，把拿在手里的35元钱放在我书上，说：“我买一本，你写几个字签个名吧！”她买我的书？我顿时喜笑颜开，一副鬼相，问过她叫什么后在书的扉页上题字、签名，我才写下“莫言小朋友”几个字她便跺脚摔手嗯——，抗议我小瞧她。哈哈，我没有小瞧她的意思，我想，她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们交谈了一个多小时，话很投机，她问了不少孩子问题，譬如，“女孩就该小鸟依人吗？”“我应当读几本什么书给自己打底子？”“你相信因果报应吗？”“大智若愚就是比聪明更聪明？”“秃头的男人是不是特别好色？”

晚上我根据她提供给我的qq号和暗语进入了她装饰得十分温馨、浪漫的空间，原来她今年19岁，已经参加工作。我看了她一篇日记，又点开她的相册，哟，相片中亭亭玉立的小女生是她吗？她一往情深注视对方，目光不再像盯着我时那么尖锐，而是如梦似幻，就像一位美丽迷人的小公主。不过，实话实说，我更喜欢白天那个屁股扭来扭去，横冲直撞的臭丫头，那才叫傻乎乎的可爱呢！

（二）

莫言来自安徽芜湖，是小燕子投胎转世，不知怎么没考上大学，准是不好好念书，名落孙山；也许她压根儿就不想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便把自己装进漂流瓶，沿着长江漂流，飘到了洞庭湖，又顺着湘江漂到了长沙。我想，她逆流而上，必定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她，“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莫言于是在长沙开始打工了。

我说莫言来自安徽芜湖，并只身闯荡长沙，依据在她的qq空间，我好佩服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敢于打起背包走天下，这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你以为长沙好混吗？“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连白居易那样名满天下的才子初到长安也吃不消，何况一小女孩！

一连几天，大雨如注，我不得不撤入附近32号地下通道卖书。

我和七、八个摆地摊的一字排开，我右边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邵阳少年，留长发，一件红夹克配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是卖魔术道具的，只见他手里拿着四个闪闪发亮的金属环，叮叮当当敲来敲去，手法极快，于是四个本不相连的金属环环环相扣，然后一甩，四个环儿全部脱离，怎么回事？我看傻了，反复查看他的家伙，无论如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口里只管啧啧称奇，但我得声明，我不是托儿；坐在我左边一个卖乳罩的中年妇女伸长脖子也看傻了，嘴里流出一线口水——

地下通道西端出现一个乞讨的老人，他被雨水打湿了，弯着腰，一手拄竹竿，一手拿铝盆，拦截过往行人，特别是女人。他实在太脏了，太纠缠人，怨不得人人讨厌，有的连忙给钱好脱身，更多的则左躲右闪，快速通过，还有人掉头离去。

老人并没有纠缠我们摆地摊的，而且与我们始终保持距离，但他吓走了我们的顾客，以致我们中有人抱怨，其中以那个卖乳罩的中年妇女嗓门最大：“讨厌，你这个样子会吓着人家！”看来老人不聋不哑，点着下端开裂的竹竿啪啪啪快步走来，我听清了，他是北方人：“你说啥，我讨厌，我讨厌你了？我在你的跟前讨钱？这是你家的地儿？”老人一双眼睛眼屎巴巴。卖乳罩的中年妇女站起：“你就是讨厌，滚开！”老人气得浑身发抖，放下铝盆，擤了一把鼻涕，操起竹竿指着对方：“我就是不滚，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叫我滚！”　卖乳罩的中年妇女坐下，举起一本杂志，大声嚷嚷：“滚开滚开你滚开，我不要看你，不要看你！”老人一屁股坐下，使劲拍地，破口大骂，骂了什么，我没听懂，但卖乳罩的中年妇女肯定听懂了，她火冒三丈：“打死你打死你，我打110把你抓起来！”

我们摆地摊的平时摊摊相护，遇到不讲理的顾客，自然有人站出来说话，可是今天谁也不来帮助卖乳罩的中年妇女，因为她不需要帮助，她太凶悍了，帮助她岂非欺人太甚？我觉得老人才需要帮助，需要有人站出来讲几句公道话：“你摆你的地摊，我讨我的钱，要说讨厌，摆地摊的也够讨厌的，除了占据狭窄的地下通道一边，还不断吆喝招惹行人！”

我不敢站出来说任何公道话，哪怕看不下去，我说话偏向老人我还能在这里混吗？

咚！一只白球鞋狠狠踩在卖乳罩的中年妇女的摊位上，我抬头一看，一个高大的女孩屁股扭来扭去，横冲直撞，卖乳罩的中年妇女欺软怕硬，连屁都不敢放，那不是莫言吗？

（三）

差不多有两个月没见到莫言了，她的qq头像也经常黑着，今晚我打开空间，发现莫言一段话：“昨晚我做了一夜梦，今早醒来心里好难受，咬紧被子哭了很久——”

我不相信莫言恋爱了，莫非她心里难受源于思乡？我敢说莫言有不少男孩追求她，不会寂寞，花样年华嘛，又是一个小美人，莫言感受了温暖的爱意，如同冬日的阳光包裹她，但我们的莫言不会轻易接受男孩的红玫瑰，她呀，来到长沙，怕是肩负着什么重要使命，她在昨天日记中透露，她找到一份儿在肯德基洗盘子的兼职——我可以想象，她身着肯德基制服，头戴小红帽，屁股扭来扭去，横冲直撞，我真担心她打碎店家的盘子——

我十分后悔当初收了莫言买书的钱，我不是分文不取送过很多人吗？不过，也怪她没给我讲清楚，我还以为她是某个有钱人家的“嗲嗲屁”呢！看到莫言“咬紧被子哭了很久”，我好心疼，“莫言，莫愁！你长大了，终于懂得了希望得到什么，害怕失去什么。”最后，我在她那段倾诉之后留下了如许感言。

前天夜里，我正和莫言在网上聊得开心，突然她告诉我，户外纷纷扬扬，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她说她喜欢踏雪，看见雪就兴奋、高兴，我说：“你疯了，这么晚了，一个人出门，万一遇到坏人绑架你，怎么办？”莫言不听我的话，执意要出门，我鞭长莫及，临了，只好嘱咐她多穿衣服，免得继续感冒。

昨晚我要莫言谈谈她踏雪的感受，她竟讲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我喜欢在下雪天的夜晚散步。

“我跟他的开始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

“昨天下雪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想起一年前下雪的那个夜晚。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我在雪地里走了三个多小时，他怕我出事，就在后面跟着我。

“他只穿了一件毛衣，冻成了冰棍儿。

“第二天他就病倒了。

“没了，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了我，什么都可以做。”

哦，莫言，每次见面跟我嘻嘻哈哈，我哪里想到她的另一面，深沉、柔软的一面！“少女情怀总是诗”，莫言夜半踏雪，往事重现，美丽而忧伤，我不知道她是否哭了，如果哭了，活该，谁叫她那么任性，“在雪地里走了三个多小时”，可见是个哪怕撞墙也不肯回头的倔丫头！我说：“北方女孩就是倔，张艺谋拍的电影，几乎都是倔女孩，要是南方女孩才不会这样，早冻得投降了。”莫言嘿嘿之后狡辩：“安徽是南方！其实不叫倔，这是骨子里的东西吧，那应该叫韧劲儿。”　“就是倔嘛，死要面子活受罪！”我说。

莫言踏雪归来，我想，她终于对过去有了一个交代，毕竟伤害了一个深爱她的大哥哥，一年后，物是人非，同样的大雪，同样的夜晚，也许还有同样的月亮——不，下雪天哪有月亮，触动了她一根儿最敏感的神经，今夜她要把那一段逝去的爱情深深印在长沙的雪地！

夜深人静，我和莫言开了一个不正经的玩笑：

“如果今晚也下雪就好了。”　“呵呵——　”　“我就用纸糊一个莫言，背着，踏雪。”　“呵呵，去！”

（四）

鼻子翘，下巴也翘的美少女莫言居然恋爱了，却背井离乡从芜湖跑到长沙打工，而且每天打两份儿工。据我推测，现在她除了工作，就是吃饭、睡觉、哭脸，图什么呢？图一副好嫁妆，以便将来嫁给有钱人家的他？那也用不着舍近求远啊，上海、南京、杭州，近在咫尺，比长沙机会多得多，长沙是小码头。

今天上午我再次打开莫言的qq空间，哟，有更新，是一篇篇泪水浸湿了的日记，她的网名叫“春花落尽”，够伤感的，但我认为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你含苞待放嘛，花儿还没开怎么就落了呢？不过，也难说，说不定莫言的花枝上悄悄绽放了一朵粉红色小花，可恶的他“棘手摧花”，莫言乃如蒲公英随风飘逝，飘到长沙，她要急死远方的恋人？

我想起很久以前美国有部故事片《德克萨斯州的巴黎》，描述一男子凄凄惨惨，寻找离家出走的妻子，在茫茫的大沙漠“踽踽独行”，险些丧命，莫言莫言，你可不能玩这个，你真要男朋友的命？

我打开莫言的音乐盒，流出一汪节奏舒缓，旋律伤感的东西，尽是哀怨、委屈、如诉如泣——

我又打开莫言的相册，有新上传的照片，瞧瞧她玉树临风的pose，撅嘴儿的淘气样儿，众多的玩具娃娃、小动物簇拥她的臭美劲儿——

这是什么，一个骷髅头，几具风化的干尸，一座座埃及金字塔，天呀，一个妙龄少女喜欢这些？我不禁毛骨悚然，百思不得其解，她到底怎么了，难道她悲痛欲绝，要转而把似水柔情献给几千年前的埃及长老？

出长沙火车站，正前方五一大道2号地下通道据说可以摆地摊，但要到下午五点半才能开始，于是有很多摆地摊的大包小包放在通道一边等着，抢占有利位置。

我是四点半赶到的，又惊又喜，我发现了莫言的行踪！她穿着一件黄色的羽绒服，脸上略施淡妆，长发盘在头顶，看上去像个性感的小妇人。

想不到她的另一份工作是卖唱，她的摊位在通道口，由于时间尚早，所以进来避风。我趋前打了个招呼，笑问她到底是何方神仙，为何今日下凡，她眼睛一瞪：“你管我呢，别问了，其实我是贵州苗人！”“去你的，”我心里骂她骗人，“贵州苗人哪有身材这么高大的？”我没有追问，而是顺水推舟，我说宋祖英也是苗族，她笑笑纠正我：“宋祖英是土家族！”“对，宋祖英是土家族，不过，苗、土不分家，我好像听有人这么说来着。”莫言又笑了笑，说：“我会唱苗歌儿，而且唱得特好——什么人啊你，不信拉倒！哎，待会儿你给我捧个人场吧，”说着，她掏出几张五元纸币塞给我，“你为我叫好、扔钱！”我把钱还给她：“我扔我的钱，不用你的钱。”接着我又问她是否知道北京有个“西单女孩”，她点点头，我知趣没再问下去，因为再过一刻钟她要连续不断唱到很晚才收摊，她得歇歇嘶哑的嗓子。

到了五点半差几分，摆地摊的纷纷解开大包小包，我是卖书的，只要把单车后座的纸箱打开即可，莫言走到距我五米开外的通道口，蹲下摊开一张告示——我不看也知道写的是啥，我怀疑她是个“卖艺葬父”的小骗子！

莫言挎着吉他对着话筒唱起来了，如诉如泣——天晓得是什么苗歌儿，只觉得她的家境和身世楚楚可怜。我的左手边是一位贴手机膜的男人，似乎比我更了解莫言，说莫言是上海复旦大学学生，学计算机专业，现在休学一年，为班上一患淋巴癌的同学治病挣钱，但蹲在他摊位前的一个女顾客硬说莫言是大骗子，到处骗钱，“你别看她那张纸上写得好，可怜巴巴，天晓得是真是假！世上哪里有这种事，一个同学得病，要她休学出来募款，除非得病的是她的家人或男朋友。她胆子大得吓人，鬼名堂很多，还有人配合她带笼子，听说她在火车站卖唱，一个广佬骗她到大连做传销，给她买好车票，她将计就计，装出一副天聋地哑的样子，乖乖随他去，结果车到郑州，她把那骗子随身所带的钱和值钱的东西一家伙卷走，不知去向。她做得太过分了，太缺德了，你不去就得了，干吗害人，害得人家回不了家？”好一个莫言，我哈哈大笑，什么叫因果报应，这就叫因果报应！恶有恶报，大快人心啊！她，莫言，小奸小坏是有的，但一个小女孩，能坏到哪里去呢？我不信女顾客随后编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莫言绝不会做那种事儿，她才多大便以色相勾引男人？

莫言的歌声和一声声谢谢不时打断我的沉思，她表示谢谢，表明有善心人士投钱，我扭头看了几眼，一个男孩走过了她，但又跑回去投钱，并且把散落的钱一一拾起，放进一个敞开的黑色旅行袋，莫言谢了，又朝他鞠了一躬，臊得他赶紧离去。接下来我看到更感人的一幕，我心头一热，眼圈儿不消说红了，那个啪啪啪拄着下端开裂的竹竿，一手拿铝盆的老人，就是莫言为他打过抱不平的北方老乞丐，哆哆嗦嗦，用拿着竹竿的手从铝盆里挑了一块硬币，当啷，我听到清脆的一响，莫言赶紧跪下，带着哭腔说：“不行不行，我怎么能要你的钱，你拿回去你拿回去！”

这个场面大家都看在眼里，纷纷投钱，造成围观，我实在看不下去，难受极了，尽管今晚一分钱没赚到，我连忙收拾书摊，挤进去给莫言和老人各五十元，算是偿还了莫言买书的钱，我转身走出地下通道，一阵冷风袭来，接连打了十几个喷嚏——

（五）

现在的生意不好做，我的朋友小徐与人合伙，开了一间珠宝店，开张时烧了几把火，赚了几个钱，一年后血本无归被迫关门，把店子盘给别人。我从不冒险，事情往往要有八、九分把握我才去做，因此我的一生必无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比如我上街卖书，几乎是做无本生意，十几本书搁在一辆破单车后座，到处打游击，有时收入还挺不错，而那些正经摆地摊的，摊位大，摆、收颇不方便，城管、协管见到就轰，有一个卖儿童玩具的表示，他也想买一辆单车随我打街。

我们是逐水草而居的野生动物，哪里水草肥美便迁徙到哪里。由于我在这群摆地摊的中算是“最有文化”的人，大家开玩笑推举我为头儿，于是我得瑟，成了渡过非洲马哈拉河的“头羚羊”，我要带领他们，成群结队，去一个城管、协管管不着，人流不断，阳光灿烂的地方，我们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通道呆腻了。

地面多美呀，一年将尽，眼看是年底了，但今天阳光一抹金黄，好像仍是快乐的小阳春，我们干吗非死守老鼠洞？大家十分兴奋，围着我议论纷纷，连顾客也不招呼了，我说：“明天我们就去贺龙体育馆，现在该干吗干吗去！”

这当儿，有一个穿吊裆裤的小伙子走来，我认识他，昨天上午他从我这里买了一本书，我跟他开玩笑：“女人穿吊裆裤，你一男的凑什么热闹，难道明年女人流行穿开裆裤，你也穿开裆裤？”旁边的人笑了，小伙子摸摸头，羞羞答答。

小伙子走到我跟前塞给我五块钱，我还没来得及张口问怎么回事，他就“备述原委”：“昨天我买了你的书，还了五块钱的价，现在退给你，你不是说我还价对你太不公平了吗？”“我不过说说而已。”我以为他跟我赌什么气。“你的书写得真好，　我流了泪！”是吗？难得解人啊，我拍拍他的肩膀，我就知道，这本叙述家庭和情感故事的书会有人喜欢，我不计工本，尽心尽力，那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胡子拉喳，唯一作伴的便是本书“传主”赵善美——我在电视台当记者时采访过她，她给我讲述了她童话般的爱情如何破灭。

退钱的小伙子走了，我抽了一根儿烟，明天我们就要在此集合离开32号地下通道，然后转往贺龙体育馆摆地摊。还是舍不得啊，连管理地下通道的老人也成了我的朋友，我们一起抽烟、聊天、打趣，看见行人扔下一个烟头或一张纸片，我会赶紧捡起，放进垃圾箱，我几次帮他用水龙头冲洗地面，他对我也十分关照，还替我看过书摊呢。听说他是岳阳人，我又发神经问他是否认识我的大学同学李有贵，我们还谈到了我怕他不怕的血吸虫，他居然说，他得过两次血吸虫！

我在好几个地下通道卖过书，但在这个“洞子”卖书最好玩，我舍不得离开多次经过洞子的“肯德基形象代言人”莫言，每次她都要和我顽皮、打闹，有一次她和一个卖首饰的女孩踢起了毽子，毽子如雪球般飞来飞去，划出一道道不规则的白色弧线，莫言冷不防啊的一声尖叫，毽子落在一位老人头上，老人倒不恼，摆摆手，笑笑，继续前行。

我的朋友还有“钢琴王子”、“小铃铛”、“充气娃娃”——咳，我这个爱给人起绰号的无聊恶习总是改不了，最后我也惦记着去株洲碰运气的流浪少年周彪，他在株洲卖魔术道具有人捧场吗，如果无功而返，他怎么与我们取得联系？

次日下午三点，我们结伴去贺龙体育馆，在32号地下通道集合时，我发现通道一边居中摆着一床底下垫有报纸的棉被和褥子，棉被的被面为豆青色起花，叠得四四方方，见棱见角——嚯，这个流浪汉，倒是挺讲究的，从前当过兵，仍不改军人本色？我走近瞅了一眼，无端以为这个大兵饱受冤屈，四处流浪，并且不断制造事端，祸害无辜——

这天是周末，生意不错，我们一行都做了两百多元，卖水写布的王哥破题第一遭做了将近三百，卖靴子的黄毛头嗲声嗲气缠住他，闹着要吃不能联想，一联想便恶心的热狗，王哥爽快地答应了，于是我们每个摆地摊的，包括中途加入我们卖围巾和帽子的老婆婆，全津津有味吃上了王哥赤条条的热狗。我们也遭到协管干预，王哥油嘴滑舌，双手叉着腰问协管：“你为什么不下班？”一脸肥肉如屁股，嘶嘶嘶叼着烟卷的协管翻了他一个白眼，气呼呼吹落了烟头的烟灰，看样子恨不得把兔唇王哥活活掐死！

过了十一点半，街上行人稀少，月亮好大，该是午夜梦回了，我向仍在说说笑笑的同伴告辞，他们说：“你要走我们不留，我们去吃夜宵呢！”

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循原路回家，当我下到32号地下通道时，看见那床棉被和褥子已铺开，上面坐着一老一少，老的分明是乞丐，脸上脏兮兮的，一如涂满油彩的美国大兵，正抽着烟呢；丰满风骚的长发女孩，嘿，你不是莫言吗，这么晚了，为什么坐在地下通道？她不理我，右手拿着口红，对着化妆镜一个劲儿蠕动红唇——老乞丐是莫言什么人，是莫言卖唱的搭档吗？

五一大道2号地下通道一别，我再也没见到莫言，据说她离开了长沙转往南宁打工、卖唱。

2011-12-21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