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濡染于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意，历代文人在登高临远、“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游目骋怀”及“遥吟俯畅，逸兴遄飞”之余，总不免假景以情，或遥思佳人，或感怀身世，或豪情满怀，或吊古伤今，种种感概之情，不一而足。如此，进而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诸多名家与诸多美文。而于其中，唐宋词中的“倚栏”之作无论在数量抑或是笔力上算得上一座高峰。身倚危栏、触景生情的唐宋词人的身影便成了我心中最初的宋词印象，且随着岁月的翻飞、年岁的增长，词人们这种欲说还休的“栏杆情结”也成了我心中一道挥之不去的情结。

于其中，我一直以为应以李煜、柳永及辛弃疾三者之句最富特色。甚至可以亳不夸张地说，他们正是那段历史特定时期的缩影，其词汇作自然也代表宋词发展的缩影。

先说李煜。“做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是君王”的他，能文善画，通音律，尤精于词。这在今天，绝对是一名副其实的在家派头。有关其词，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一文中也不惜笔墨为其正名，且赞誉有加，“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已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人们常把其词作分为前后半生两阶段，且明显地抑前扬后。其实，自纯文学角度，似乎有失偏颇。不妨看看其前半生这阕《玉楼春》，是何等的香艳！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身处三宫六院，长于妇人之手，他曾是何等的风流倜傥！但老天似乎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兴尽悲来，一扫昔日柔靡无骨之铅华，悲悲戚戚地唱开了“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破阵子》）这无限江山一落他人之手，自己更是自昔日帝王摇身一恋而成阶下囚，甚至连自己心仪的女人也保不住。正是“一旦为臣虏”（《破阵子》），便“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子夜歌》），而也只能“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了（《浪淘沙》）。从三宫六院“醉拍栏杆情未切”（《玉楼春》）这酒醉心醉乐陶陶之态到狱中“凭栏半日独无言”（《虞美人》）之凄苦，甚至“独自莫凭栏”（《浪淘沙》）的无奈及悔恨。两个极端的对比，怎能不长叹一声天上人间呢？

我一直想了解其前半生之经历，确切而言是其政绩，奈何史学家们也惜墨如金，除了“骄奢淫逸、风流享乐”寥寥数言外，别无他物。再看看五代十国这历经21帝不到60年之历史，无非是唐末藩镇之乱的延续，大有一番你未唱罢我已登场之情状。而与李煜夫妇被俘有着相同命运的后蜀主孟昶夫妇被俘后，孟昶之妻花蕊夫人因其才颇受宋太祖厚爱，留于后宫，当被宋太祖问及后蜀何以亡，其口占一绝道：

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而南唐之亡又何尝不是如此？李煜被俘之后，被毒死。而导演这出戏的也是宋太祖赵匡胤。令人回味的是，他是否会想到一百六十年后，其后人徽、钦二帝也被金国俘虏。而另一纤弱女子李清照一反其词风，写下了她为数不多诗作中的最重要一首——《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且令人叫绝的是，宋徽宗赵佶也是一昏聩荒淫且工书善画、知乐能词的主儿，就在其被俘后赴北方途中，百感交集的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吟出了《燕山亭·北行见杏花》：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历史何其相似乃尔？！只是他此行是否想起其先辈曾经也导演过类似的剧情，我不得而知。也难怪王国维老先生会将两者相较，且非要分出个伯仲，“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其二者悲剧，倒是他们天生是文人，就是舞文弄墨的命，不幸的是，他们俩都偏偏做了个远非其所能及的皇帝，误了卿卿性命不说，还祸国殃民。由是反观我们社会中的某些公仆，放着好多需要为民解决的问题不处理，换言之，放着好好的官不做，到处附庸风雅，今天这里题字，明天那里文化搭台，这里面原江西省省长胡长清就是一个。

不说也罢，还是回头看看赵宋王朝吧。

赵宋北南二朝三百二十年，除了诗词、书画及兴起的理学外，对我而言，印象之中仅剩一幅内优外患的图画：内则充斥着高俅，蔡京、秦桧一帮挤眉弄眼的小人，外则是周边先后崛起的辽、夏、金、蒙古一批列强的连年进犯、步步紧逼。在剽悍的外族列强面前，性格婉约的赵宋王朝在风雨中瑟瑟发抖飘零摇曳，一次次丧权辱国的“和议”换取短暂“和平”之后，还得赶忙抓紧时间及时行乐，甚至历经“靖康之耻”，如丧家之犬般由开封逃到杭州后，还是如此。“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这句耳熟能详的诗句正是当时的真实写照。偶尔出来个主战派还被一帮无耻小人百般搬弄，最后还要被加个“莫须有”的罪名。从这意义上讲，宋词豪放派是彻底失败了，而被视作豪放风格的宋词也是在夹缝中生出来的，或纯粹是一帮文人婉约之词填腻了，想换个新口味而已。但不管如何，夹缝中还是成就了一个辛弃疾。

辛弃疾与前面两位不同，他天生就是一个将才，二十一岁投奔抗金义兵，且在一次战斗中，为缉拿一叛将，率领义兵，奔千里之外，杀入金营，将叛将缉拿。他坚决主张抗金，收复失地，留下著名的十议九疏。看看那阕《破阵子》就能知道他是一个在沙场上搏杀过的将才。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可怜白发生！无奈啊，天生一将才，却未能被统治者用在刀刃上，而在一次次“赋闲”中磋砣了岁月，愁白了头发，只得一次次地身倚危栏，以笔代剑，刻下一篇篇渗血的词作。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

别人立于这亭中倚栏而思，感叹的是如亭下滔滔江水滚滚东流般绵绵无尽的男女相思之情，而他却是一种“报国欲死无战场”的苦闷和忧愁。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但南宋小朝廷就这么昏庸无能，苟且偷生，俨然是一扶不起的阿斗，你能让它怎样？！换言之，这一片报国热血丹心对当局而言，只能是对牛弹琴。它高兴之时，急需你救火之时，用你几天，哪天看你不顺了，一旁歇去。所以曾在淳熙三年（1176年）到五年这两年间，辛弃疾先后五次调任，在上任与“赋闲”之间走马观灯似地不断变换着角色。尽管心怀愤懑，自嘲“笑尘劳、三十九年非，长为客”（《满江红》），像一个小女人似的在心里盘算着“脉脉此情向谁诉？”（《摸鱼儿》），还在梦想着“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花木兰慢》）、“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甚至在六十三岁之时，还执着如斯。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永遇乐》）

读来不胜唏嘘，真应了那句话：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都这时候了，还在一厢情愿地上书当局要充分做好抗金准备工作。不能草率行事，还费那份劳什子心干啥？所幸的是，终于在次年。名为“弃疾”的他却因忧愤成疾而殁，而没有看到他死后第二年宋人与金签下的又一次不平等条约——“嘉定和议”。否则，更是徒增忧愤。

“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应是辛弃疾一生写照。我敢说，除此之外，任何一个画面都无法传神地为其画像。一生作词用典无数的他，都怎么也想不通他的一片赤子经常被拒之门外，尽管其词作中，多次谈及苏东坡、陶渊明，但他却不及前者的豁达、想得开，也不及后者能看穿这世道的黑暗而断然隐逸归田。尽管他也曾结庐在人境，并称之为稼轩，且由此自号稼轩，但他始终放不下宋朝沦陷的那半壁江山。他太率直，太天真了。连世俗人心都不懂，更遑论官僚政客们玩于股掌之上的“出仕”规则！然也正是如此，造就了他传诵千古的词作，更塑造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阶层独特的精神魅力！无奈这种魅力的形成往往是牺牲无数知识分子的个体质乃至生命为前提，甚至在近现代社会中也难免如此，这不能不说是民族的悲哀。身处科教兴国的今天，但愿能幸免。

而柳永这个人物的粉墨登场，多少让我心情轻松一些。尽管因为皇上的一句“且去填词”而断了他的仕途，使他多少有些不得志，而纵游娼馆酒楼间，无复检率，并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但我敢说，他也只配偎红依翠，奉旨填词，正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鹤冲天》），而使慢词在他笔下得到长足发展，且其词作所表现的才情与工力，已是登峰造极。后人有言曰，“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曲处能直，密处能疏，篡处能平。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于自然，自是北宋巨子”。从这一意义上，正是宋仁宗这一句气话，让中国历史少了一个庸官，多了一位才人。

伫倚危栏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蝶恋花》）

这便是柳词特色。借用《宋四家词选》中之语，但是：以平铺见长，或发端，或结尾，或换头，以一二语勾勒提掇，有千钧之力。我则以为，其词能平中见奇，化腐朽为神奇。看看这阕（《蝶恋花》）后两句，提掇总摄貌似平淡的全局，将感情推向高[chao]，确有千钧之力。

同是一句“谁会凭栏意”，其间所传达的却是如此迥然不同的情境，或亡国之恨，或壮志难酬，或黯然消魂的相思之情。于是，一部血肉丰满的宋史也已凸现无遗，而蕴藏这丰富内涵的载体——宋词又使多少后来人为之陶醉、痴迷。

【注】

①李煜，字重光，南唐后主，词人。初名从嘉，号钟隐，为南唐后主。他继位时宋已代周。南唐形势，岌岌可危。及后其降宋，被鸩杀。后人把他的词与李璟词合刻为《南唐二主词》。其前期词多写其对宫庭豪华生活之迷恋。如《浣溪沙》（红日已高三丈透）写沉醉于歌舞享受，《一斛珠》（晓妆初过）尤为绮靡。当时南唐一词人写道：“桃李不须夸烂漫，已输了春风一半。”细致入微地刻画了比亡国之君的精神面貌。这些词都与西蜀花间派风格相近。被俘后，亡国之恨油然而生，“日夕以眼泪洗面”，故一改词之风格，转琦香绮丽为哀怨伤婉，丰富了词的意境。高度的艺术概括力、白描的手法、贴切形象的比喻和质朴明净的语言，都显示它洗掉了花间派的绮罗香泽之态，表现了独特风貌，在词史上有重要地位。其后期词以《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浪淘沙》（帘外雨潺潺）、《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等为代表作。生平详见《新五代史》卷六二。有《南唐二主词》。

②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历城(今属山东)人.出生时山东已为金人所占,二十一岁时即参加抗金义军.归宋以后,历任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东安抚使等职。宁宗时知镇江府。词与苏轼并称苏，辛。有《稼轩词》。

③柳永，字耆卿，初号三变。北宋第一个专力作词的词人，他不仅开拓了词的题材内容，而且制作了大量的慢词，发展了铺叙手法，促进了词的通俗化、口语化，在词史上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有《乐章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