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想我的一次祭奠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闲来无事,打开《凤凰网》,在主页《知青》栏后面,有一标题为:海外“毛泽东热”雷动了哪些国家。点进去一看,根本没有与这标题相关的内容。版面上是:群体记忆之——知青岁月。是《凤凰网》60年家国专题系列之一。
我跟着浏览下去,分为每个省,我把它称为报到点。
当时,湖北省有报到点319处(应该还会不断的增加)。我寻找天门市,零散的七、八个,孤家寡人占多数。没有我特别熟悉的人与地名。
然而,往事却汹涌而来——
一床家里最好的、浆洗过的被子;一口木板钉的木箱;敲锣打鼓的送;敲锣打鼓的接;生离死别的哭诉;豪言壮语的口号……此起彼伏着。——那一年,就这样,我们到了几十里外的农村。
农民不欢迎我们,但陪着笑脸;我们痛苦沮丧,却貌似壮志凌云。
下放农村后,我们与农民的习性格格不入,可硬说要扎根农村一辈子。
我们不做事、或者少做事,却可以拿到一个壮劳力的最高工分。
头一年年底,近半年的劳动成果,我分得二十七元人民币。
第二年一整年,我分得人民币70多元。写了三封信,靠远方的小姑妈,开后门、走关系,买了一块17钻的上海牌手表。
这款手表,让我一直幸福的走进解放军这所大学校。头一年,为了艰苦朴素,手表一直保存在连部。而这一年,就只能因精神寄托而幸福了——这是后话。
农民才不相信什么我们“扎根”之类的鬼话,只知道我们抢了他们的饭碗,把本来少得可怜的资源,硬是让我们分走了一部分。
而农民与我们唯一亲近的,是需要我们回镇上去,为他们买到紧缺的物质。哪怕遮丑的布料,洗衣的肥皂。当然,男人最梦寐以求的,就是廉价的香烟了。
一毛五分一包的《万山》、两毛二分一包的《丹江》是他们的恩物,如果是两毛六分一包的《游泳》,那就喜出望外了。《游泳》香烟并不一定自己抽,大多数人是夹在耳根上显摆而已。一般情况下,是锁在防潮的柜子里,有大事喜事了,拿出来招待贵宾级客人。那拿出来一撒,人能在顶级的虚荣中享受顶级的自豪。
而我们,有一包《游泳》的香烟,放在透明的“的确凉”上衣口袋上,充满了“阿q”式的喜悦。如果因舍不得抽而发霉了,这种喜悦依然还在。
在缺香烟的时候,积攒在秘密处的烟屁股,如果在外做事,也成为我们一整天魂不守舍、无从诉说的牵挂。
虽然,我们迷茫消沉,但农村青年对我们还是充满了羡慕与崇敬。
但我们不屑一顾。
在农村青年远远看着我们的时候,我们用头发与服装的造型,拉开与他们的距离。
当春暖花开的时候,农村青年希望我们为他们找关系,能扯到一丈多“的确凉”布料、为来年的春节有一件体面的衣衫出门做准备时,我们拿起了我们的手抄本。
手抄本是《一只绣花鞋》、《第二次握手》之类;歌曲大多是文革前的电影插曲。歌词被改动了,声调是即情发挥的。
年老农民在黑暗中向我们无声的摇头;年轻农民依在门前看着我们似懂非懂。
歌声就这样在空旷村野、浩渺长空里挣扎着。
然而,呐喊、美丽与哀愁,始终撼不动没有油灯的夜晚。
回过头想,质朴的农民对我们真的很好。
离开下放之地几十年了,总是魂牵梦绕。
大队老书记蒋芳成,我一直想去看看他;哪怕是去他的坟上去看看也好。
这样的愿望,我一直藏在心底。
我们下放那个地方时,他已经从大队书记的位置上下来。他是从部队回来后,当上书记的。从书记的位置上下来后,干的都是闲差。他被安排来管理我们,老书记没有当时知青农民势不两立的情绪,对我们从来都是笑嘻嘻的。
喜欢开开玩笑,也喜欢讲讲黄段子。更喜欢喝点散装粮食酒。
曾经,他希望培养我入党,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是老书记的党性严肃、还是善意玩笑。
那时,只要我远远的经过他的家门前,一定要派他的儿子,拉我进去,喝一碗滚烫的新米粥,或者其它什么的。
当然,一定是他家最好的。
我去部队了。他曾经到过我们镇上,去到我的家。爬上我曾经住过的“鸽子楼”,睡在那不能伸直腰板的“鸽子楼”里,感受一个“知识青年”少年时代的生活场景。
真难为他了。那时,老书记也应该有近六十吧。那“鸽子楼”能爬上去吗?
没有梯子,脚要借助几个支点,用身体的协调,纵身上去。
我现在五十刚过,怕也是很难爬上去那样的“鸽子楼”了。
我一直想着有这么一天,我去到那块土地,去问候那里的乡亲。然后,一个人,走到老书记的坟前,点上高香,在他面前默哀祭奠,告诉他:我来了。然后,洒上他喜欢喝的粮食酒,一定是散装的,做广告的、驰名商标的,老书记一定不喜欢,——那是加了香料与食用酒精的水。《游泳》牌香烟是找不到了。但烟是好烟,都是过滤嘴的,不需要在大拇指上“跺”了又“跺”——现在的烟,是实心的,至于味道抽不抽得惯,老书记您是不会计较的。您照样会笑嘻嘻的看着我。是的,过滤嘴的,一定好过9分钱一包的《红花》牌香烟。
三十多年前,我有些话没有对老书记说。到了他的坟前,我会对他说:我入过党了,但早退了。我还会对他说:您家用棉油炒的油盐豌豆很好吃。那时,我很想多吃一点,但我怕您说我不懂事。当然,那时您一定会说:你吃完了,我才高兴呢!
也许是新米稀饭好。
也许,我要的就是那份温暖与真诚。
接着,我会环视那片土地。如果激动得不能自己了,我可能会跪在这块土地上,久久爬不起来。
常常,想起那些没有油盐的日子。这一次,我又想起了青年队旁的那两颗大柳树。不知道怎么了,我的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出来,而且是一塌糊涂,漫漶在过去所有的细节里。
我想:不是我对那片土地真的有什么感情,而是对过去那段历史的借故发泄罢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恍然昨日之梦。
青年队的少男少女们与我同老。我们有过很多的纠结。但我们的“真”,真的找不回来了。
真正无奈的是,现在已经再也建立不起那样的“真”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林荫下散步,一阵风唰唰吹过,叶熙熙掉下,非常淡静、非常从容,没有所谓的萧索与颓废。
远处,在林荫道的尽头,早晨的阳光,干净而且明丽。
——我仿佛看到青年队的伙伴们了。
——老书记伸出一个头,向我微笑,马上消失了。
南国的风物很凉爽。
往事化解不了蓝天的深远。
时间就这样走进历史。
我们的祭奠永远在我们的心里。
——那是我们的青春。
-全文完-
▷ 进入古禅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