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夜深人静时，如果还没有睡下去，内心深处有些东西，就犹如藤蔓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生长起来，枝枝蔓蔓蔓延得到处都是，整间房子爬满的都是爬山虎墨绿的枝条和触手，触及哪里，哪里就又会长出一棵千姿百态的藤蔓来，瞬间，又蔓延开去，层层叠叠堆积着，宛如一片爬山虎的海洋。

似乎在极度思念着谁们，可是意识又很混沌，仿佛被密密匝匝的爬山虎的叶子给掩映住了，而且叶子上浮着飘渺的白雾，看不清，触碰不着，喊不出名字来，又追不上　……犹如做着一个痴痴追寻的迷离的梦……

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我有些自怜起来，宛若一枝长在深山幽潭边上，在月色下顾影哀怨的水仙花，修长的叶子上，滚动着晶莹的泪珠，扑簌簌滚落潭中，水滴的叮咚声，空谷绝响。

咳嗽了一个多月了，时好时坏，在想象中，我已经吐血而亡了不下一百次了。大概四、五年前的冬天也这么咳过一次，直咳得两眼冒金星、胸腔如要炸裂了一样疼痛，不知道吃了多少中药、西药、偏方药，也不知道打了多少针水，总不见好。

我的小朋友小周实在看不下去了，从山区家中找来了一小块三块钱硬币一般大的羊脂油，他很大人气地对我说：“老师，你去采一些野薄荷来煨水，等水煨好了，再把羊脂刮一点进去，用筷子搅拌融化了之后再喝。因为有很重的羊膻味，味道不是很好，但对咳嗽很管用的，千万不能因为难喝就不喝。野薄荷比家种薄荷更有疗效，你晓得野薄荷吧？在我们学校外的路边上就有，你出去路边就看见了。你要记着，一天三次，知道吗？”怕我记不住如何煨药，他还反复叮嘱好几遍，我说“我记住了”，比我老爸都啰嗦的他才放心离去。想着刚刚他的谈吐，我有些想笑：究竟是我比他年长，还是他比我大啊？

我打开包着羊脂的塑料纸，里面的羊脂柔滑、洁白、细腻，宛如羊脂玉一般。我将这块羊脂又重重包裹起来，放在桌角上，一直都没有用掉它。不是因为它有很重的羊膻味难以下咽，我就置之一旁，而是我教书这许多年来，小周是唯一一个在我生病的时候，用实际行动对我表现出非常心疼和关爱的学生。或许这样的学生，以后教书一辈子也遇不上几个吧。

这样想着想着，眼眶开始有点湿，模糊得连电脑屏幕都有些看不清了。也不晓得这个一心去闯上海的小伙子，在这么冷的天里，日子过得到底好不好。

咳咳……咳咳咳……

夜深了，静了，就爱胡思乱想。

在寒夜中，就会想那些曾经给过自己温暖的人和对自己好过的人。　

几年前，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陷入了自闭中无法自拔，几乎拒绝了一切人的交往和交流，那时似乎连死的心都有了，天天枯寂得犹如在霜天萧瑟的寒风中落光了树叶的麻栗树。令我意外的是，在自闭前认识了没多久的朋友小波，一个深夜，亦如今晚一样寒冷而清寂的深夜吧，他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不记得他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晚他说了很多很多，很久很久。

那一阵子，朋友们是久不联系了，或许是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导我而只好选择了沉默吧，唯有小波一个人不避嫌的跟我说了那么多的话，只记得这么一句：“你那么开朗的一个人，怎么能这样下去呢？要多走出来，和朋友们聚聚才好。”后来，连他妻子小叶在路上遇见我，都不时暗示我说：“你衣服的颜色太灰暗、沉闷了，要注意换一换格调和颜色，这样也才能换一换心情。别总一个人闷着，要发霉的，多来家里找我玩玩，啊？”

当心灵之窗关闭的时候，有一线阳光从窗户中照进去，就是这种感觉了。我的朋友不多，但从那时起，我认定了他们夫妻俩，都是我的朋友。

一次，我骑摩托车摔伤了，去县医院包扎，医生冷硬的态度，使我怎么都不愿意再到县医院去换药，我瘸着腿，到小波的诊所叨扰，可能冷酷是医生的职业习惯吧，但话不太多的小波给我换药的时候，不是像县医院的医生一样，直接干净利落的就把纱布从紧贴着的伤口上撕下来，使得伤口再次撕裂流血，而是一边浇着双氧水，等纱布完全浸湿了之后，再轻轻一点点撕下来，而且还边撕边用嘴轻轻吹着气——这个动作也是我见过的医生中绝无仅有的。

这件事过去了三年了吧，可是我现在想起这件事时，他为我医治的每一个细节都还历历在目，我似乎还听得到钳子碰击药瓶的声音，还闻得到酒精的清新的气息，还看得到他轻轻吹气时看着我的伤口的专注神情。

唉，他们夫妻如此对我，可是，后来，当小叶生病去化疗时，当小波陷入赔巨额房贷和面对妻子的疾病的绝望痛苦中的时候，我却一点都帮不上他们的忙。每见到小波一次，最触目惊心的是，我发现他的头发就越发的白了一层，现在十之八九的头发已经都白了。我只能晚上在路过他们诊所的时候，远远看着暂时有点余闲的小波，孤寂一人蹲在诊所门口的台阶上，低着头眼神木木地看着地面。我只能偶尔给小叶捎去一两曲我刚发现的好听的歌曲。

他们是那么善良和诚挚，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残忍的对待他们啊？

咳咳……咳咳咳……

在今夜的寒冷中，我恰又处在生病独处一隅时，就会想爸爸，想妈妈，想妹妹。

刚才，好友子龙上线，和他闲聊了两三句。问他怎么这么晚了才上线？他说，他刚刚才把儿子哄入梦乡，这才有空来网上转转休闲一下。

子龙的小儿今年才三岁多点，前几天得了阑尾炎，他几乎一夜不寐的抱着小家伙在卧室里走了一夜，第二天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原本就苍白的脸上，青胡茬毫无保留地显现了他一夜的焦虑和心痛。后来，孩子每一次换药的时候，也是子龙抱着儿子，让医生不打麻醉的直接用钳子夹着药纱布伸进他儿子的腹腔里吸脓血。他说他紧紧抱着孩子，感受到他疼得浑身直抖时，简直恨不得受罪的是自己！经受了这样的疼痛后，以前最怕打针的小家伙，竟然不怕打针了！子龙说，这样也好，可以早早地锻炼孩子的意志力和承受能力，对他的成长是有好处的。当子龙说这样的话的时候，眼睛里写满的是对儿子的疼爱和赞许。

子龙的事，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因调皮，摔折了胳膊，我妈妈也是如此紧紧抱着猛烈挣扎的我，让医生将我的断臂接起来。我妈妈也是三宿未眠，就这么坐在我身边，守了我三天。那时，我还太小，我只记得母亲给我买来的我第一次吃到的油炸小笼包，非常喷香鲜脆，我只是想不明白，当我举着一个小笼包子到妈妈的嘴面前时，为什么她很严厉地拒绝了？我还不曾好好用心去体会我的疼痛给妈妈带来的疼痛胜之十倍、百倍——我只不过疼在手臂上，而她却是疼在心上啊！

妈妈一直是严母，对我非打即骂，我虽对她的教育方式总抱有怀疑心理，可这并不妨碍我爱着她，然而比起她之爱我，远不及千万分之一！

而我的爸爸是一个典型的慈父。小时候，印象中，每天早上爸爸都很早就起床给我和妹妹做早点了，品种很丰富，有鸡蛋面、蛋炒饭、糖水荷包蛋、油烙葱花面汤粑粑等。我和妹妹最爱吃的，就是油烙葱花面汤粑粑了，而这是所有早点中，做起来最麻烦和工序繁琐的，可是，父亲竟然不厌其烦，天天让我和妹妹捧着热乎乎的粑粑去上学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吃。

后来，我们长大了一些，发现同学们都是家长给早点钱，让他们自己去随便买点什么糊弄一下肚子就行了。我和妹妹就不乐意了，为什么人家的孩子可以买早点吃，而我们却这么土，偏偏要吃家里做的早点呢？唉，儿时的我们怎么那么糊涂啊！长身体的孩子，去外头吃那些既不营养也不充足的早点，如何吃得饱呢？父亲是多么关心我们的成长，可是为什么我们一点不领情呢？他哪里是小气舍不得那几个早点钱呢？爸爸四十多了才得了我们，他怎会不疼我们呢？

当我听我的男同事说起他们从来不起来煮早点给孩子吃，只是给孩子点钱，他爱吃什么就买什么的时候，我只觉得我小时候真的好幸福！

爸爸的视力越来越差，多少年都没有吃到父亲给我们变着花样做的饭菜了，更别提那香喷喷、软软糯糯、又有韧性的油烙葱花面汤粑粑了。我真的太想念那段贫穷，但是又守候在火炉边，看着老爸给我们烙饼子的温暖时光了。

我真不想长大，可爸爸妈妈已经渐渐苍老了，前几天爸爸老喊太冷了、太冷了！我觉得很奇怪，他不是还穿着我给他买的厚外套的嘛，至于那么冷吗？忽然我心里一动，我拉开老爸穿的衣服瞧了瞧，我想看看穿得厚厚实实的他，怎么还冻成那样，真是怪了！是的，他的衣服的确是一件套一件，可是，那毛衣却是多年前妈妈给他织的，虽是温暖牌，可是早已不再保暖了！难怪他冷得那么厉害。

老天，我这些年，这颗心究竟是放哪里了呀？！我只看到了我自己穿得没有身边的人时尚，我只知道我自己难受了会回家去向爸妈倾诉，我只顾着自己一个人活得逍遥和快活，我只注意到我的追求和性情。这双近视眼，难道真的就近视到连近在咫尺的老爸老妈穿些什么衣服都看不见了吗？难道连老妈开裂的双手都看不到了吗？

好久好久，都没有好好的关心过我所挚爱着的亲人们一下了，我真惭愧得无地自容！

咳咳……咳咳咳……

夜色正浓，寒气正重，我的脚手已经冻得不听使唤了，心间葱郁的爬山虎的叶子也被冻住了，我再不能拨开那许多的藤葛，去追寻我更多更深的思绪去了。

好冷啊！我好想我的家人，好想那些对我好的人们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