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时，看到外婆静静地坐在一张老式的沙发上。这几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的方式，静静地让时间冲刷着，那苍老到不能再苍老的身体。我已经开始厌恶她无休止的絮叨，但是每次回来都会情不自禁地靠近她的身旁，我渴望在她的世界里发现更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外婆呆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几分生气，也许在她眼里，我便是生命里的春天。

年迈的外婆已经很难组织生动的话语，在断断续续的叙说中，我知道她又在怀念以往的日子了。我妈对她已经失去了耐力，一对母女在一座古老的乡村里上演了几十年的人生大戏，最终又有谁在戏里胜出呢？大家都厌倦了，由对生活的期许转向了对人的漠视。外婆一天中偶尔拄着拐杖在门口转一转，看看天气有没有发生了异常的变化，外面是否晒着衣物或干木柴。她不能在屋外呆久，因为头痛的毛病随时会发作。如果屋里没有客人，她便吃力地把大门关上。为了防止大风把大门吹开，她把木凳紧靠在大门下。在矮凳里坐着闭目养神，她用手掌撑着似乎要沉下来的头颅，轻轻地呻吟了几声。然后缓缓地扶着拐杖站起了不再笔直的身子，摸着门框，掀开蚊帐，侧着身躺在床上，连鞋子都忘了脱。

如果村子里有老人过来探访，是外婆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光。他们说话没有一点逻辑，断断续续地谈论着自家儿孙的一些事。当谈论起村里已故的一些老人，她总很难分辨还有哪些老人还活在世上。当对方提醒她，她才恍然大悟地说，人老了，老懵了。我们在她面前很少谈及“死亡”的话题。但是有一次她亲自目睹了一次关于死亡的情景。那时她听到邻家的一位老人去世时，有人哭丧的声音。她拄着拐杖前去观看，看到老人的女儿正哭丧着，跪着双腿磨着灰黄色的土地，向着老人的遗体靠近。那时候她一定想到了很多，但是她却异常地镇定。当年外公去世时，我看到外婆哭成了个泪人，他们平生的哀恨似乎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了。对于已经死亡的人，还需要计较些什么？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便是生活最大的恩赐。我妈开始训斥她，不应该去多管闲事。她对外婆说话的时候，语气响亮而短促，似乎是对着一堵墙发出多余的声音，而外婆的耳朵并没有聋。外婆总会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赌气坐在角落的凳子里。有时候我也会对外婆的举动不理解。她一身破旧而灰淡的大衣，从冬天的刚刚开始，到现在还没有换来洗过。我曾经劝她换一身衣服。她喃喃地说，等到这个冬天过去了，我就洗一个热水澡，换一身新衣服。她很悲观地看待像流水一样的日子，痛苦地对陌生的事物作出无奈的反抗。我看过外婆的眼泪。那是在和我妈吵了一架之后，她独自坐在一张矮凳里，沉默不语。那时候我过去安慰了她，她用手拭着眼泪：“那么想我死，就去买瓶农药回来呀！反正我也没几年活了，很快就会向阎罗王报到。”我的心总会揪着揪着地痛。我不想看清这条界线，这生与死之间的界限。

日子像一个化妆师，它用冬日里的寒风和干瘪灰土墙给她的身体涂上了颜色。短短的几年时间，从厨房到房间的那段路，被她蹒跚的脚步踏得更加古老和悠长了。小的时候，我喜欢站在外婆的后面踮起脚跟，那时候我的身高还够不着她黑白参半的发髻。而现在，岁月已经没收了他丰满的身体，留下的只是干瘪的皮骨。现在的我，除了已经高出她的头顶，也已经不可挽回去失去了太多。年老的外婆已经意识到了所剩无几的精力，每一天都把她的生命一点一点地透支掉。曾经喜欢抽水烟的她，自从那次在村里的土坡上摔了一跤之后，便把它戒掉了。然而病痛并没有因此冷落她，似乎是一瞬间的事，她已经衰老在人生的路坎上。外婆的身体像一些散了架的零件胡乱地组装在瘦弱的身子里，日子的消逝只会徒增她的身体的痛楚。每次头晕到了她不能承受的极限时，她才小心翼翼地对我妈说，能不能叫我爸回来送她去看看医生。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外婆抬上摩托车，她的身体单薄得如秋风里飘摇的黄叶，然而却又是那么沉重——这重量足以压得我踹不过气来。

最近外婆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我妈在电话里对我说，每次吃饭时都要扶着外婆靠近饭桌。恐怕离大限不远了。前天姑妈也过来了，她们把外婆搬到了天井，然后用热水帮她洗了个澡——这个冬日里，她的那些洗过了身子的水，一定染上了黑土地的颜色。天井上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当她抬头看茫茫天际时，此时她会在想些什么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