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咪,你昨天说,遇到重大事件要写籍贯时,你总喜欢写上陕西汉中,可是,你今天寄给出版社的资料,写着广东佛山。”寄走快递,要下楼买菜时,儿子叉着腰,拦住我,劈头盖脸向我发出疑问。
我摸摸脑袋,反问,“是么?我真是写着广东佛山?哎,妈咪老了,真是记不得了。”这下可被儿子逮到话柄了,小子拉开了话匣:“还有,你以前写文章说你这一辈子,从没打过人,其实,你经常打一个人和一条狗,那个人是我,那条狗就是笨笨,哼,你欺骗读者的感情,你骗人。”
那一瞬屋里很静很静。那一天我去菜市场跟人人谈了很多的话,但所有的话都心不在焉。儿子,你那一问,仿佛爬山虎无数细小的卷须,攀满我的整个心灵。面对你纯正无瑕的眼睛,而对笨笨,我要承认:在这个世界上,我打过一个人,和一条狗,不是偶然,而是经常,不是轻描淡写,而是刻骨铭心。
是的,这就是现实,我没有文字中写的那样温婉,知书达礼,我甚至有点粗暴。我说自己喜欢故乡,其实我并不爱它,非但不爱,有一度,我甚至想不起来我是后村人。
南下工作的这十一年,时常会在表格上填写籍贯,有时候我写陕西汉中,有时候写山东枣庄,完全即兴。写陕西汉中,因为我生在陕西汉中,大约死了也要魂归那里。写山东枣庄,则因为我嫁到了山东,户口本上早被冠上了夫家的地址。查词典,籍贯一词的解释是:祖居或个人出生地。——我的即兴算是错的,但是,无妨,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处处有青山。
这一感叹,也就错将广东当成了我的第三故乡,在报上偶有闲散之作时,总是写上广东佛山。
最近这段时间,怕是因为离调走的日期愈来愈近,文字少了,只是连续不断的做梦。
梦境发生地就是老家。连续不断的大雨,泥泞的小路,单人独行,迷失路途,忘记要回的村庄的名字,无法打听。而所穿鞋子又不利于行路,只好光着脚丫,路上的小石子垫得我脚生疼生疼。种种困扰,非弄到急醒了不可。也好,醒了也就不再着急,我还是躺在原来的地方,原来的床上,舒一口气,翻一个身。继续睡觉。
其实,也不是没回过。
三年前回过一次。正逢村东头的德正爷爷过世,德正爷爷的儿子请了戏班搭台给爹唱戏。
戏台上来一武生,作一个打马上坡的动作,吼着嗓子唱:
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累累旧坟多。
新坟埋的汉光武,旧坟又埋汉萧何。
青龙背上埋韩信,五丈原上埋诸葛。
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
德正爷爷听没听到我不知道,我听见台下的人嘻嘻哈哈的笑。听见有人在议论,德正这丧事办得板页的很,这一世人没白活。(板页为方言,意为,好的很)德正爷爷的儿媳跪在灵前哭丧,她拿手帕捂住一只眼睛,留下另一只眼睛看人,有重要宾客来了时,总是跑过去磕头迎人,接过来人所送的人情后,又跑过来继续哭丧,如此这般地低着头且哭且跑。(人情为方言,意为,礼金)吉时快到了,唱戏班乐声大作。一时间痛哭声、唢呐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农村送葬的一道独特风景。俗话说:“儿子哭一声,天摇地动;女儿哭一声,实在好听;媳妇哭一声,如门缝苍蝇。”生动地描绘了不同角色在哭丧时不同的表现。揣摩起来,这句话实在不虚。此情此景,儿子的哭痛彻心扉,有一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苍凉与决绝;女儿的哭委婉动听,既哭出了内心的无限悲哀,又哭出了女人特有的婉转细腻,达到了内容和形式的高度统一。相比之下,媳妇们的哭就有点逢场作戏的味道了:不哭吧,在众人面前说不过去;哭吧,又实在没有太多的感情在里面,于是哭出来的声音就犹如门缝里的苍蝇般嗡嗡嘤嘤。在参加葬礼的来客中,大多数女客哭声悠扬,有哭到极致者甚至分不清是哭是唱,给葬礼平添了亦庄亦谐的韵味。
我远远的送走了德正爷爷,转身回了自己家,爹和娘正围着火炉取暖。
我们三人都没说话,过了许久,娘说,你德正爷爷死前造孽的很呢,躺在床上想喝一口热汤都没有人给,直到快咽气的那两天,德正的孙娃小刚从外面打工回来,把他娘老子大骂了一通,他们才给德正请了医生来看病。哎,还是多念书好,书念得多了,人就知情懂礼了。爹看我难过的样子,赶快岔开了话,爹问,你回来,笨笨怎么办?有人喂么?我回,交给一个要好的同事看了,同事也喜欢狗,亏不了它。娘说,小笨笨的生活过得比人都好,喝奶要伊利,火腿要王中王,你德正爷爷想喝口肉汤都……爹瞪了娘一眼,你看你这人真是没明堂,弄说些让闺女扫兴的话。
德正爷爷的儿子,是家里的宝贝老疙瘩。诸般武艺不成,德正爷爷心疼他吃不了地里干活的苦,让他进了戏班学戏,结果戏没学成,倒惹上了一身懒毛病。在本地找不下媳妇,看看快成光棍了,只好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一个四川老姑娘。这老姑娘嫁给他时已二十八岁,为人刻薄,爱占小便宜。娘经常说,她自己不种菜,三天两头的偷别人家的菜。娘经常说,她吃肉,给公公喝洗锅水泡锅渣。娘说,德正爷爷这辈子真苦。娘说,家里做好吃的时候,总是要把德正爷爷叫来吃,叫时还不敢给儿子和媳妇看到,人家会骂。
娘说这些的时候,我一边走神,一边悄悄地掉眼泪。
我能够想到当时的情景。娘盛一碗肉汤给德正爷爷,德正爷爷赞叹道:“唉呀,真香。油真大。”娘取一块糖给德正爷爷,德正爷爷说,“真甜。”
人人有肉吃,不代表他有肉吃。人人有糖吃,不代表他有糖吃。
还好,德正爷爷是在孙子的陪伴下离世的。娘说,小刚那娃真不错,给他爷檫屎檫尿,还给他爷订了一盒大蛋糕。(对了,忘记告诉你们,德正爷爷死时,刚过80大寿。)娘说,德正爷爷没享过儿子一天的福,但是,却有个好孙子,他应该可以瞑目了。
就这样。
是的,就这样。
几个小时的时间,抹平了一生的痕迹。还有人不断地出生,还有人不断地顺理成章地死亡,有人在觥筹交错,有人在轻歌曼舞,有人在恋爱,有人失恋了,一切都在不动声色地照常运转。还有更多像德正爷爷一样的老人,辛苦养大了儿子,儿子却不养老人。老人不是窦娥,老天爷不会为他们下一粒雪片,天青叶绿,一切都若无其事。一切都照常运作。
一只小虫子死掉了,还有刘亮程为它哀悼,一只狗儿死掉了,还有我为它唱一曲赞歌,德正爷爷死去三年了,我才敢回首一望,不为别的,实在是不敢在自己心里回想他躺在床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望。
三年过去了,听说德正爷爷的孙子没有回过老家,娘说,小刚恨他爸妈,他在安葬了他爷的第七天,就走了,走时,他对他妈他爸说,等你们老了,要人摔孝盆时再回来。小刚他爸他妈放声大哭:刚娃,回来,刚娃,我知错了,我改。我们改了还不行么?
可是,一切都晚了。不是么?
-全文完-
▷ 进入静月清荷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