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族中二老行吟者

发表于-2011年12月17日 清晨7:58评论-0条

《古堡残阳》8

德宽 

我牵着毛驴一进院,就听到王大娘——二狗妈,那破锣嗓子在呜呜咽咽的泣诉,爷爷的眉头皱起来。 

我们爷俩一进屋,妇女们的声音息了。妈妈忙接过爷爷手里的褡裢,又给爷爷装烟。王大娘苦笑着欠了欠身;奶奶忙说,侄媳妇来了一阵子了…… 

“二叔,”大娘恢复了她哭诉的声音,她的腋下夹着她的一岁半的男孩——小五,“大叔,你看,我们邻居住着,我这样接二连三的找您老,也是实在没办法。我们娘六个,孤儿寡母,本来指望卖猪下来的钱买一袋高粱。孩子天天吃那菜糊,小四那弯巴腿都站不住了……” 

她那小四儿子比我小三岁,从小得了小儿麻痹。听了她的话,奶奶急得去烧香;爷爷闷着头吸烟;母亲过来劝说她宽心,总会有办法的。她说,叔叔也出去要账了,欠债的那几户都是大商号,有活钱,他不会空手回来…… 

这时爷爷磕了磕烟袋锅,慢慢对王大娘说: 

“他嫂子,你先回去给孩子做饭吧!让二媳妇(我母亲)舀二十斤秫米,再捡几块骨头拿去,给孩子做点汤。明天,明天下晌,散了集,我们两家把帐结清。” 

大娘又千恩万谢说: 

“二叔,你们家人真是菩萨心肠,我来要钱,难开口,虽说猪是我喂养的,崽还是你们给的,你们可没少贴补,就是那喂猪的泔水,还是二叔向饭馆给要的,人家认识我们是谁呀……”说着嗓子越发哑,眼泪竟如泉涌,我又想起她要卖三丫,竟也哭了。 

爷爷把我拉过去,说: 

“不说了,不说了,好好照顾孩子,别生病,病了,可看不起。” 

“二叔二婶,你们看……那两个死鬼倒撒手去了,把这些崽子撇给了我……说句丧天良的话,他们有命就活着……没命就赶他们鬼爹去吧……”大娘恸哭起来,怀里的孩子也嘤嘤地叫。妈妈连忙扶她去舀米。 

大娘走后不久,叔叔回来了。他一进屋,把包往炕上一摔,到外屋拿起水瓢,咕嘟咕嘟喝起水来。喝完,把瓢往缸里一丢,一抹嘴,骂道: 

“这帮王八蛋,欠你的债还看不起你;钱不给,连碗热茶也不端上来。官相、乡绅,没一个好东西!吃猪鞭子,养窑姐儿……” 

“越说越下道。”母亲笑着打断他。 

“你都不能好好跟人家说,总是直来直去。”奶奶插话了。 

“他欠我的,我还得叫他爹!”叔叔不服。 

“你就是不会说话,你哥哥那时候,出去要钱没有空手回来的。” 

“哼,可不是,哥哥得陪人家打麻将,还得故意把扣头(回扣)输给人家……现在老宋家算是完了。三爷要在,谁敢欺负我们,欠债不还,割我身上的肉,割你的鞭子……” 

“住口吧!办事不行,就知道说蠢话。”爷爷恼了。 

“气得我冒火。”叔叔又去喝凉水。 

“别喝那凉水了,屋里有茶。”妈妈说。 

在旧社会,卖肉的和开饭馆的这一行,都有一种职业病――债务困扰。你想,卖猪的多是穷人,他们辛辛苦苦养的猪出栏了,希望在年关时卖了,办点年货,换些油盐布料,贴补家用,要现钱。可是吃肉的却多是有钱有势的人,他们平时很少给钱,都使用“折子”。到年终算账时,不是给你些陈高粱烂谷子,就是让你到他们开的商号中去拣些积压的商品抹账。我家年复一年,被这恶性循环所拖累。爷爷没办法…… 

叔叔说的三爷,是我爷爷的堂叔宋德宽。在坨镇流传他的故事,说他是有名的所谓“光棍”。他也是杀猪的,也杀狗,杀牛,杀驴马,杀兔,剥了皮卖。人很勤快。可是他碰到家族的老问题——债务困扰。那些吃肉的有钱有势的人,欠债不还。他终于混不下去了,老婆带一个男孩回了娘家。他很烦恼,便喝酒,也赌钱,日子越发困顿。 

有一次喝醉了,烟袋火烧透了棉衣,他才惊醒。忽然,他好像受到了大仙的启示……三杯下肚,辫子一摔,便去讨债了,精神格外旺盛。他到了坨镇最有势力的一家,那家的仆人夹炭火给他点烟,他谈笑风生接过铁筷子,竟然装作不小心把炭火掉在腿上,火一下烧透了裤子。燎皮肉的焦味出来了,吓得主人连忙拂去炭火,拱手还了欠债……从此他便出了名——“光棍宋三”。 

那一个冬天他追还了大部分欠债。 

年关时,他把银元和一篓猪肉送到岳母家。回来正值三十晚上,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想了想自家为世道所逼,混成了这副模样,和他一起度过了多少严寒酷暑的妻,如今已和他分居回到了娘家,心里一阵酸楚。心一横,放了一把火,烧了自家的两间草房,扬长而去。他在老坟边上给媳妇和儿子留下了十亩地。没几天,府里下了文抓他,说他是反清的xx会……这事究竟是财主们惧他特意诬告还是真有其事,连族人也不得而知。这一来,乡里人又纷纷传说他会掐算,聪明;聪明人自然会使计策,于是又有人说,那炭火并没烧着他,事先他在腿上绑了块猪皮……总之,人一有名故事便多,故事多了,也就越有名。光棍宋三,空留下一个名字。 

后来听说他当义和团被打死了,民国年间给他立了个碑。不过坟里和三太奶埋在一起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一块砖头,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宋德宽。 

他儿子长字辈上,我爷叫他大哥长海,脾气和三太爷一样。日子混不下去,一恼,撇下老婆孩儿,随了张作霖。后来又跟少帅入了关。家里一场伤寒夺去了他媳妇和大女儿的命,只爬出我二姑大秃和二秃他们姐仨,三太爷留给儿孙那几亩地也典给了钱家。却一直赎不回来。……后来一辆圈树的牛车把三太爷那碑碰断了。 

那一次从太平村回来,我和爷爷去老坟,爷爷就是坐在这块断碑上吸烟,他一定想起了家族往事,一脸愁容。 

德厚 

“明天是五月初一,”爷爷对奶奶说,“是前街他五爷的六六大寿,准备点酒菜,过去看看。” 

“再蒸几个寿桃(面作的)”奶奶说。 

第二天,爷爷带着我和叔叔去给五太爷祝寿。五太爷宋德厚是光棍宋三的亲弟弟,是南甸子宋氏家族中惟一还活着的辈份最高者。我叔叔那辈人都简呼之“德字辈”,当然是在背地里。当面便笑嘻嘻地拖着腔大声叫“五——爷”。老倔头便瞪着眼,“我不聋!”但是老头一看到我,态度便柔和起来,拉着我的手,带几分感伤,“总算看到了下一代!”——老头是一个鳏夫。 

我们进了院,老人正在菜园里种菜,见了我们走过来,抱起我,对爷爷说,要过节了,集上忙,又过来干啥。叔叔说,五爷,今天是你的六六大寿;太爷说什么寿不寿,过一天少一天罢了。到了屋内,叔叔放下提盒,把酒菜和寿桃拿出来放到碗架柜里。笑嘻嘻说,五爷,不行大礼了,这“头”就留到过年一起磕吧。太爷却岔开话题说,你给我看着点二秃,别让他耍钱惹事,成天和那帮乞丐混在一起,财主们最警惕的就是“丐帮”早晚惹出事!叔叔说,二哥那庄稼活好着呐,钱二皮那天来称肉说,开春送粪,别人送四车他送五车,太爷生气说,活干得再好,那钱大冤家还是拿他当半拉子算工钱。爷爷拿过烟笸箩,给太爷和自己各装一袋烟,接着话说,为啥在他家干?到肖家去,不一样扛活?太爷放下我,接过烟袋感叹说,还不是为了赎回那十亩地……触到痛处爷俩便无话了。 

过了一会,太爷又问起爸爸,爷爷说还有一年半——那时我父亲在关东军第一军管区司令部开车,汽车着火了,父亲被判三年徒刑,在奉天大北监狱中——太爷静默了一会,若有所思的说: 

“还是想法置几亩地是正经,你看我们南甸子的人,土地全让钱家、肖家还有三台子林家给兼并了。子孙们被挤出了土地,去给人家扛活,推车担担,做脚夫的,当兵的,杀猪的,挖煤的,下江北伐木的……穷人离开土地,就像断了根的蓬,到头来妻离子散……哪一天一登腿,能给孩子们留下什么呢!子孙们又得从头来。”他一面说一面抚着我的头,“看现在,大秃都二十出头了,连个媳妇也娶不上……对不起三哥三嫂……”老人深吸一口烟。 

“那一年,光绪二十五年,”老人回首往事。“收了秋,我给嫂子送去了两口袋高粱,就去关内找三哥。他当了游方僧,在冀州跟一个叫武修的和尚参加了义和拳,舞枪弄棒。我劝他回家把嫂子和孩子接回来,我们哥俩种那几亩地,农闲再打点工也能养家。他不肯,他说爹妈都死了,老婆回了娘家,还有什么意思。何况财主们还在算计他,把他看成了眼中钉,迟早是个麻烦。我在那住了个把月,义和拳火得很。他们那伙人叫一个坛口,人人头上缠一块红布。坛也叫拳场设在庙里,三哥是那个坛口的个头目,人称大师兄。那一天从山东来了两人,一个和尚,一个瓦匠。三哥和我陪他们喝酒。两人大骂袁世凯和洋人。洋人霸占良田建教堂,义和团起来反抗,山东巡抚袁世凯还要剿灭他们。哥哥让他们劝他产留下入伙。他说义和团就重在义和二字。穷人要不受宰割,就得拜关帝抱成团。怎么锄暴安良,先得开仓济贫,吃饱肚子。三人扬眉吐气,哈哈大笑。 

“进了腊月,我要走,哥弄到了一匹马,他说你种地没牲口不行。那时,运河都结了冰,他牵着马送我。在一个小镇给马挂了掌,我心里难过极了。我知道这一别就再难见他,爹妈死得早,是他把我带大的,三哥比我大五岁,那年他三十…… 

“庄家人谁不喜欢牲口,可这白马却给我惹了不少麻烦。一出关,到河西,遇到一伙土匪,他们自称是保险队,又说是辽南大土匪冯麟阁的部下,看我年轻力壮,又有一匹好马,便拉我入伙……” 

这时叔叔来了兴趣说,五爷,这事可没听你说过,太爷不理他,我也爱听故事,坐在爷爷怀里,一面玩着太爷给我削的嘎儿(陀螺)。老人吸一口烟继续道: 

“我怎能干那事!保险队是啥,我还不知道,今天给钱多了,保护纳贡的财主;明天混不上花销,便是拦劫客商的土匪。他们为显示他们的诚意和身份,从我身上搜出的二十块龙洋也没拿去——那时候各省都制银元叫光绪元宝,一个有七钱重,含九成的银子——,我说出我家里的困难,实话告诉他们。再说,嫂子是生气离开了家,她和哥待我如父母,如今还拖着一个宋家的孩子,我咋能丢下她们去入伙。 

“他们软禁了我。呆了两天,第三天夜里我还是跑了,他们在后面追,幸亏那马刚挂的掌,过河的时候在冰上跑也没失前蹄。那河不是辽河,可能是绕阳河,那边的河岔子多,分不清,对岸是一片结冰的洼地,长满了芦苇,他们放了几枪,也没追。河东已不是他们的地盘,不知道是怕义和团还是把我当成探子。那年月胡子(土匪)多,都是马贼,飞来飞去,火并的事,也常有。 

“天蒙蒙亮,到了八角台,又碰上了商会的保安团,把我当成了绺子(土匪)。一个和我岁数相仿的矮个子审我,我讲了实话,他看我的龙洋是冀州出的,信了。拍我的肩膀说: 

“听你说的属象,你比我小一岁,我是光绪元年生的。你是受苦人,虽穷,还知书识礼,是孝悌子弟。你有难处我不强留,啥时候混不下去了,来找我。可现在……你的马有点小毛病。” 

我以为他要留我的马,有点急。他的同伴笑了,拍着我说,你别慌,我们团总是兽医,他那《牛马经》熟着呐,他要给你的马灌药。我这才安心,想这些天夜里跑冰雪,白马真是染上了风寒。那人给马灌完药,抚着它的背连夸好马。又开着完笑说: 

“这么好的马种地可惜了。下次你来时可以把它留在家。你喜欢侍弄牲口,到边外给我贩马去。”大伙都笑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张作霖……谁知道,我把这事回家讲了,你(指爷爷)长海却留了心。张作霖占了奉天之后,那小子还是投奔了张家军。 

“你三婶是光绪二十九年死的,那年你大哥十七岁。嫂子临死,拉着我的手,让我早点成家,再给孩子娶个媳妇。说我们叔嫂二人,办了这事,活的死的也都净心了。我心里这个难受,想人一辈子吃糠咽菜,受苦受累为的啥?就是传宗接代,延续这个香火……那年我满二十八岁。 

“第二年,立夏,地种上了,又趟了一遍之后,我就带着牲口,到(浑)河东搭伙拉脚,那一年正赶上日俄战争,夏天俄国人在辽阳修炮台和堡垒,征我的车,拉石料和洋灰。通事(翻译)说作‘水门汀’,还送给养。老毛子打仗讲排场,当兵的在战壕里吃‘黑裂饽’(俄文面包的译音)抽马合烟;当官的在炮垒里喝牛奶吃烤肉,还用热水刮胡子。好多东西都要送上去……开始他们给钱。后来通事官说,仗打胜了一块算,还说缴小鬼子(日本兵)的战利品分给我们。那个通事是个瘤子,滑头滑脑一口盖平话,他说小鬼子的皮靴老毛子(俄国人)穿不进去,都给你们……结果老毛子打败了,撤出了辽阳。我们在前沿被日本人掠了去。 

“当天晚上,我趁他们睡觉,卸了车,骑马就跑。放哨的当我给俄国人送信,一枪接一枪地打我,(那时还没发明机关枪)到了沙河中间,马中了弹,倒下了。我下来拖它,它也使劲挣扎,鼻子喷的气水嗤起老高。月亮底下看那黑血一股股地涌,在水流里打着转,染了一大片……北岸的俄国兵也放枪,我实在筋疲力尽了,几次倒在水里,呛得我发朦,撒了手。马倒下了,冲出老远,站起来,叫了一声,撕心裂肺,又倒下了,一团黑影,顺流走了……我真想也一头栽到河里,这景象多年以后,还常出现在梦里……它正当年,白皮毛很光滑,你每次饮它,它总爱摆动那长鬃毛,跟你撒欢。畜牲也通人情,有灵性,从关里到关外跟我走了两千多里,死里逃生,寒寒暑暑,给我拉车耕地。哪有什么好草料……”说到这,太爷不说了,只抽烟。 

爷爷放下了我,又对叔叔说,走吧,让你五爷歇一歇。我们要走,太爷没理会,似乎还沉浸在往事中,等我们走到房门,他才站起来,走到爷爷跟前说,“给孩子们留点土地!我们老坟那十亩地硬让钱至仁霸去了,千万不要借那高利贷……” 

我们在院子里碰到二姑,二姑是三太爷的亲孙女,大秃的亲姐,她是给五太爷做饭来的,她要留我们,爷爷说,肉店还得开门,二姑就把我抱起来说,让喜子留下给太爷祝寿,这是第四代,爷爷笑了,问我,我想听太爷讲故事,便点头,留下了。 

太爷见我留下来很高兴,但他没讲日俄战争在沙河的那个晚上,却讲了一些他在大连、辽阳、奉天作苦力拉板车时在大街上和大车店里碰到的一些有趣的故事,还有大轮船、火车、马戏团……后来大秃二秃也回来了,二秃叔见了我跳起来,先是背我屋里屋外转,接着又给我作了一个鞭子,在院子里教我抽嘎儿(陀螺)。 

一次奶奶对母亲说: 

“你那五爷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兄嫂的托孤沉甸甸地压在他心里。他从辽阳回家第二年,自己没成家却给侄儿长海寻了一门亲,女孩也是羿家桥人,从小一块长大的。还给小两口买了一头小骡子,看他们能持弄那几亩地,自己便去城里打工了。谁知道那长海的性子竟死像他爹光棍宋三,不愿过又劳又苦的受气日子,跑去当了张家军。咳,老宋家多少人都走上这条路。都是那老坟!”――奶奶这样感叹说。“不过他走也还有原因,原先他和钱家的姑娘好,就是东街,大冤家钱至仁他小姑。人家有钱,看不起咱宋家。可是姑娘看上了长海,你那大伯,人长得英气,挺实。咳,都是命……” 

奶奶是乡下妇女,没文化,但她评论起人来确很准,和妈聊天的时候,讲起五太爷德厚时说,你五爷的命就是孤独。于是妈妈搬着指头算:小时候父母撇下了他;年青时兄嫂又离开了他;一个相处五年的哑巴伴儿,那匹白马,也被打死在沙河里;后来侄儿也跑了。从城里回家,和他一块儿搭伙的女人也没跟来。真是:人那么好,命那么乖。奶奶接着说,他年轻的时候,机灵,洒脱,有说有笑,老了变得又倔又默,就知道闷头干活,要么就柱个锄把望老坟……奶奶最后结论说,宋家坟可能有股气。他(喜子)爷爷也是不爱说话……看那老坟就出神儿!我看他就跟孙子在一块儿有点声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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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绍庆推荐:绍庆
☆ 编辑点评 ☆
绍庆点评:

一个人物一个故事,他们都是出生在农村,农民的倔强,憨厚,朴实,又有点儿幽默,通过一件件小事,表现出来。
语言朴实,人物形像鲜明,推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