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就在那里,水就在那里,纯净、安静、坦荡、沉默,静待游子。(仅以此文给我的同学和故乡)
往事隔了距离看,会有有意无意的美化。
其实,就是在最为甜蜜的时刻,心里也总有一个填不满的角落。一边过着日子,一边感觉自己象一个迷路的小孩子,在找一个不知道深藏在哪里的家。印象最深的是上周星期二凌晨,梦中又回到原来上学的地方,要找自己的教室,结果到处是推土机轰轰隆隆的大叫,铁臂象巨人的胳膊一样在半空中挥舞。偶尔有间教室还在,但是,抬头却见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旧地不再,无迹可寻,不由伤心,大哭失声。哭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半明半暗的卧室里,青一色的青白家具闪着幽幽的光泽,笨笨狗毛乎乎的脑袋凑在我的枕头边,见我醒了,伸出舌头在我的手上舔了几下。心头一阵温暖,伸手在它头上拍了几下,轻声说,没事,睡吧。
掐指算来,有十余年没回故乡了。我们李家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在爹爹他们那辈人手上已经翻新了二次了。所谓老屋,只不过是儿时记忆中的那个四合院, 还有门口那颗很高很高的榆钱树,那颗榆树是祖父童年时栽下的,祖父常常摸着榆树的树干说,这树呀,以后就是爷爷的房子。我不懂爷爷所说的房子就是指他的棺木,好多年后,当我回想起爷爷说的那句话时,我就会哭。夏末秋凉时,街坊四邻甚至更远的人们端着饭碗就来到这儿,吃饭喷空儿。他们大多数都是把鞋子一脱一屁股坐在鞋上,就着夕阳和各种闲话儿,能把一碗饭吃凉才尽兴而散。我这辈的堂弟妹六人都在老屋出生。偶回故乡,站在那个叫后村的村庄上时,童年的吵嚷声仍然萦绕耳边。那里的一切似乎还历历在目,现在的眼前,却是一片空旷,我甚至找不到老屋曾经存在的具体位置。老屋被一阵轰响的机器推倒,揉碎,碾平,直至了无痕迹,化作尘。三十五岁以前,想到老屋,想到故乡,并不伤感,它们原本就是尘,经过祖父爹娘两辈人的手,幻化成一座盛装温暖的容器,及至那双手也化作尘,它们自然就会还原成原本的模样,还原成尘。三十五岁以后,感觉到尘曾给予的温暖,会永世贮存在心头,和久远的记忆空间。
难怪人说,“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想想有多少人经历这样的时刻:“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李白再飘逸,也会“低头思故乡”;杜甫再无私,也知道“家书抵万金”;辛弃疾“半夜里挑灯看剑,沙场秋点兵”,也只是想光彩地回到幸福的家。而我,到了现在,所有拿到手里的,好象仍旧不是我要的,找了多年的东西仍旧在远处招摇。而在寻找的过程中,我在慢慢变老。故乡在慢慢变旧。明知这是自然规律,可是却本能地渴望有一个故乡,可以把死去当回去。我发现我站在异乡的文字里,一边想着有关故乡的问题,一边惆怅地发现近在手边的东西正悄悄隐入雾里,故乡究竟在哪里。
它不在童年的小溪里,虽然里面游着一尾尾逗号似的蝌蚪,阳光打在它们漆黑跳动的身上,活泼而欢快;也不在少年时的金黄的油菜花里,虽然它们至今仍在我的头脑里闪着金黄的太阳一样的光彩,更不在青春时代不堪回首的爱情里,就让它随风散去,阿门。
老家在哪里?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想着回老家的事,象那个孤独王国的国王,霍·阿·布恩蒂亚,做梦走过一间又一间完全一模一样的房子,不断的寻找,不断的退回。世界上的所有宗教,都直指灵魂,想给它一个安稳的栖息地,并且把它命名为春,命名为家,命名为故乡,那意思是说,人自从生下,一直在流浪,那里才是游子千辛万苦要达到的地方。可是有多少人达到了?多少人能够挣脱名缰利锁,在衰老和死亡的催逼之下,反而不肯再前行,一屁股坐下仰观流云?
我有三个家,广东一个家,山东一个家,陕西一个家。然而,遇到重大事情,需留下永久性联络地址时,我总是郑重地写上陕西汉中。在潜意识里,家就是一碗白米,一件布衣,爹娘和弟弟,爱人和孩子;家就是几本好书,几首好歌,几个好友,和雁去雁回;家就是和童年的玩伴过家家,滚铁环,和而今一字一字的书写。
家哟,家在后村。离家愈远,思念愈深,而且会越来越萦绕在意识的深处,形成不断的梦境。我越来越思念我的故乡,也越来越尊重我的故乡。本周三,在百度贴吧无意见到一贴子:我是从后村出来,从胥中毕业,走向外面的游子,希望从后村出来,从胥中毕业的你,能够和我联系。看到这贴子,我的心噗通噗通的跳,发了短信,很快收到了回音。他说,是我,我是亚平。
随后发电邮,电邮不过瘾,便开始通电话。二十三年的空白最后浓缩成了彼此传来的照片,他做了驻军某部的首长,看他英姿勃勃的站在一群年轻新兵中间,我笑,这些年你过得很精彩。他回道,你也不一样了,一幅女老总的派头。我答,我给老总打工。言毕,两人大笑,他说,你汉架长高了,也白了,如果在街上遇见,真的认不出你就是当年的那黄毛丫头。(注:汉架为故乡方言,意为个头)
亚平说,前几年回过一次老家,拍了一些照片,东家窜窜,西家窜窜。队长问我家那几间旧房怎么办?我回,也不拆,也不卖,听其自然,倒了再说。听他一说,我就想起了我家的那三间红砖瓦房,我解嘲似地说:“对。也不折,也不卖,听其自然。再说了,那总是一个标志,证明我们曾是村中的一户。人们路过那里,看到那破房,就会想起我们,念叨我们。”
但是,新的正在突起,旧的终归要消失。我知道,再过几十年,再回老家,指不定有孩童会问:奶奶,你从哪里来,你找谁?我正欲问孩童是哪家的孩子,就有头发花白的老爷爷瞅着我嘻嘻的笑,然后很威风地走到院里,冲着里面的叫:老大,快出来,你小菊姑姑回来了。
后村,后村。我反反复复默念着你的名字——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一个让人心暖的名字。人间烟火味里铺展着无尽的梦幻织锦,美好的感恩,由衷的赞颂,既素朴又华丽,既“农民”又“小资”。把所有对生活的祈愿都凝进这一声轻唤当中,让苦难凋零,让穷困走远——我的后村,愿你吉祥平安,岁岁年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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