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总是有个地方,你感觉它毛茸茸、暖乎乎的,你好想静静地蹲下来,抱起它,用你的鼻子拱遍它身上每个地方,然后,把它揉进怀里,你的心里感觉到潮乎乎的柔软,哦,那些猫儿狗儿??????
虽然这种情感是对它们的宠爱,可是你又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是命运对你的宠爱,你会感谢上苍给你了一颗那么温润的心脏,她让你有种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难得的真正的知足。
我相信人有许多的情感是在血液里流淌着的,与生俱来的,好比一个人的性格一样,我们很少能够撼动它,不管你是否愿意,它总有一天会轻敲你的心扉,让你有种忍不住的,痒痒的冲动,于是那种情感也会在你的这种冲动中喷薄而出。
当年那条狗就是在这样的冲动中买来的,就是那种难以抑制的情感在逼迫我,幼小的我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降服,只能理智地承认,当时的确作了那样一种情感的俘虏,而且多年之后的今天,我感激这种情感,因为他给我温暖;但我又免不了对它耿耿于怀,因为它让我心里涌动起这种感情的时候,会感到无人理解的疼。
记忆里,雨天是个特别无聊的天气,大人总是在这种天气里好好休息一下在田野里摔打的疲惫的身体,而那时候的农村,你知道的,没有柏油,没有洋灰地,甚至那几条硬化了的公路上,几辆马车就可以把它变成一对窄窄的小沟,滑而泥泞,“只堪图画不堪行”,我们趴在窗下,看着雨水从屋檐或急或缓的流下,想不出其他打发时间的办法,不像现在的孩子,有有线电视,有游戏机,有宽带??????比起他们,我们有的不过是一双整天脏兮兮的小手,一个时刻想着闯祸的脑袋,有时候,可能还有一条或两条吊在鼻子下的清涕。
所以在这样的天气里,我特别想有一条狗,或抱着它,或枕着它,或把它短短的毛编成一个个的小辫子,或者干脆给它蒙上眼睛,看它一圈一圈着急的样子,玩够了,给它梳梳毛,心情不好的时候,让它拿它那潮潮热热的*头舔舔我那双满是污泥的、臭臭的脚丫。我的想法接着拓展开来,就算不是下雨天,它也自有它的用处:叫它跟着我去割草,我就敢一个人到那种草很茂盛但平常不敢去的地方,而不用担心和别人争抢;赶集的时候,我就不会因为一个人看车子孤单,不会害怕坏蛋把我卖掉;跟别人打架,那些比我个头大的家伙,我可就不怕了,因为听爹说,你要一吹口哨,它就会龇着牙扑向我的“敌人”,胆小的他们一定会在嚎哭声中“夺命而逃”。
因此应该理解我那时候无数次的无理取闹,个中原由既有主观又有客观,主观是我年龄还小,不会抑制一些情感,客观上恐怕得归咎于时代吧。但是在我看来,应该从本质上理解,这便是所说的那种血液里流淌着的、与生俱来的情感,它到了喷薄而出的时候,这种无形的力量,是人力所不能阻挡的。
我一天到晚缠着爹和娘,可那个几近一贫如洗的家庭怎么容许花钱买条狗呢?况且它还得吃东西哩。可我就是天天缠,我甚至以我那不值钱的眼泪相要挟,我说,“娘,我以后天天给你引针(娘的眼花得很厉害,穿针引线很是费劲),天天给黄牛割草,我一天割一车斗。”娘看着把脸早已哭花的我,也不得不苦笑着点点头。
其实狗的名字我早就起好了,叫金虎,早已忘记了为什么当时醉心于这样一个土里土气的名字。我在集市上从这头跑到那头,一会又跑回来,那严肃认真的样子,仿佛我有天大的、十万火急的事要做,其实我只不过是挑一条长着黄毛的小狗而已,别辱没了“金虎”这个名字。说实话,那个并不怎么大的集市上也不过几十条狗,可我却把日头从东边等到头顶上,又从头顶挑到日头泛起了那种柔和的红光,我好像并不怎么情愿的在爹的责备声中才抱起一条看起来很欢乐的小狗,给了狗贩子25块钱。
听别人说买回的小狗养不活,那些王八蛋狗贩子给狗喂了一种药,养不够一个月就死,是为了你再去买他的狗。我不信,我家的金虎咋能死呢?
我喂给它白馍馍,它不吃(要知道,那时候农村很少舍得把馍馍喂给畜生),我就把我舍不得吃的饼干嚼了给它。我怕它着凉,让它睡在屋里的椅子上,给它铺上垫子,我晚上尿尿的时候还忍不住摸摸它,亲亲它黑色的、好像沁着汗珠的狗鼻子和它那双纯洁无辜的黑眼之间的额头。
它好像有点闷闷不乐,总是趴在某个地方,眼睛出神的盯着什么东西,仿佛想些伤心的往事,这时候,我总是静静的偎在它一旁,轻轻地抚摩着它,陪它黯然神伤,它偶尔欢快一些,我便高兴得满世界宣扬“我的金虎高兴了!”
它好些的时候,就寸步不离的跟着我,像是怕一不小心把我弄丢了。
但是,它更多的时候,总是卧在那里,并不怎么动弹,那样忧郁的眼神,叫你都不忍心逗弄它,反而生出一种怜爱。那时候晚上放映一场电影对于我们来讲是多么大的事情啊,可是只要金虎在家里,我就甘愿陪着它,我哪儿都不去。
可是,别人的话到底是应验了,也就是二十天的光景,它的眼睛不再黑得那样有神了,还经常流着浑浊的眼泪,连我嚼的饼干它也不吃了,我掰开它的嘴,给它填进去,它又无力地吐出来,苍蝇没完没了地围着它转,像影子似的寸步不离。爹叹口气说,“黑小儿,这小狗怕是完蛋了”。我还是不愿意信,我去草地里给它抓又肥又大的蚂蚱,去湾里给它挖泥鳅,烧了给它,可它连闻也不闻。它后来走路都摇摇晃晃,身后,烟一样地飘着那群死缠烂打的、鬼魅似的苍蝇。
它临死的晚上没完没了地叫,像是小孩哭,我坐在它一旁,抚摩着它,想着这些天它带给我的欢乐和憧憬。我那时极力地幻想有一种超越自然的力量,能在明天太阳还没升起之前,把我的金虎变得活蹦乱跳。我无声地啜泣着,一遍一遍地问我心里的神灵,金虎还能活不?救救它啊??????
小狗千真万确死了,僵在那儿,浑浊的眼睛依旧睁着,满身的苍蝇,不知道在它身上寻找什么,我想一定是在吮吸金虎的灵气,我蹲在那儿守着它,给它轰跑像黏在它身上的苍蝇。我清楚地记得,我那时脑袋有一种旋律,致使我现在想起来还是眼泪模糊的,我既伤感于那个生命的消逝,又更多地感喟我那时候那么纯洁的情感,末了,摇摇头,发出“此情不在”的梁晓声式的无奈感叹。
“当你踏上月台,从此一个人走,我只能深深地祝福你,祝你一路顺风??????”
我二姐也过来蹲在那儿,看我心疼,摸一下我的脑袋,又低低地唤一声金虎,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我在我家老枣树下挖了坑埋了它,用小木板写下“金虎之墓”,就趴在那儿嚎啕大哭,我也顾不上别人笑话我了,心里的那种难受是丝毫没有杂质的,让我窒息,让我无能为力,唯有哭可以暂且缓解我的无助和最诚挚的痛苦。所以我们应该理解那个哭得那么伤心的孩子。
从此家里不再轻易养狗。
谁也没有想到,我会抱一只将要被老鼠药毒死的小花猫抱回家,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它竟奇迹般的缓过来。
小猫我没给它起名字,一直管它叫小猫。
我依然把我所有的爱倾注在那个毛茸茸的家伙身上,让它在炕上睡,嚼馍馍给它吃,晚上还偷偷地把它放在被窝里,让它像我一样枕着枕头睡,它不习惯,老是动,我就按着它的肚皮,这睡觉姿势它到底学会了,躺着躺着还舒服地打起呼噜。冬天冷,半夜里它会跑到还红着炉火的屋里来,我一直惊奇于为何它知道把屋门撞开。信不信由你,睡觉的时候,我可有能敌万钧雷霆之功,因为我什么都不会听见,可是一听见它撞门,我一准就醒了。它一撞开门,就跳上炕,到我被窝边上叫声喵,我就掀开被子,它钻进来,躺在枕头上舒坦地打呼噜。
我相信只要是人对某物倾注了感情,他便认为,这物是和人一样的,有血有肉的,所以我始终认为,那只猫有着和人一样的想法。
天明快的时候,我要还是赖在炕上,小猫可绝对不会允许,它从我被窝里爬出来,只要我还睡着,它就扑过来,用爪子(当然它会把它锋利的指甲收进去)猛拍我露在被子外面的脑袋,把我拍醒了,它就像逮老鼠那样匐在那里,像盯老鼠那样盯着我,尾巴轻柔而又干脆地甩一甩,要是我倒头再睡,它扑过来又是一阵。
我可是真疼它,不想让它受一点委屈,等到小猫长大了,能和母猫生小猫了,我看见它脑门上有伤,我就知道它不知道又和哪个公猫打架了,恨得我咬牙切齿,晚上我就拿了砖头在黑暗的地方藏着等着,看见大猫就扔过去,但“遗憾”的是,一次也没砸着。
小猫有时候好几天不回来,我就跟丢了魂儿似地,上学的路上,我会无缘无故的骑到路边的小沟里。回家就一圈一圈地追着娘问,“娘,小猫回来了吗?”娘哪知道猫哪儿去了,看我伤心,总是无奈地笑笑,也不知道是悲是喜地轻叹一声,“这黑小儿,准是猫狗托生的,咋这样啊。”
小猫总是有惊无险地回来,只有一次例外。
人生如愿的事并不是那么多,但是好多事情要是无关紧要的,不管它们是好是坏,我们也不会过多的纠缠于无法改变的回忆中。但是在你的回忆里总有那么几件事,让你想回到过去,把它抹去。因为你想忘都忘不掉,因为你想起它的时候,心里会很疼很疼??????
那么黑暗的一天,天上居然还有太阳。
那天早晨九点了,小猫还没回来,它从来没那么晚回来过。在我心急火燎的等待中,它终究是回来了,用三只腿,还拖着那只血淋淋的右前爪。它是被打黄鼬的那种夹子打断了腿,它也没有疼得只叫,进屋就趴在炉子前面不停地舔它的腿,我心里慌慌的,给它找了布缠上,我感觉我的心里一定有着一个和它一样的伤口,不然怎么会一阵又一阵的抽搐呢?
爹娘去亲戚家里去了,留我一个人在家里照顾它。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那是一种文字还无法触及的悲凉,心疼,不知道如何安抚自己的难过。
可是命运从不会顾及你那些卑微的、可怜的感受,有时候在你沉浸在痛苦中的时候,更大的痛苦接踵而至,让你来不及哭,来不及埋怨,甚至来不及站起来向命运宣泄一下毫无用处的不满,你便又一次被擂倒在它的铁拳下,你感觉到自己已经疼得麻木,你觉得那些愤恨那么无济于事,你只是在可怜的想:如果今天晚上的月亮落下去以后,升起昨天的太阳,该多么幸福啊!
可怕的事就这样袭来,猝不及防。
那天下午我蹲在小猫一旁,正不知道如何减少它的痛苦以及我心里的焦灼不安,爹就踉踉跄跄地进了屋,带了满嘴的酒气和一身的血迹,我一转头,嚯地立了起来,觉得头晕,觉得天旋地转起来,我失了声,“爹,咋了?”爹趁着酒劲儿难看地笑了笑说没事,“骑摩托把你娘摔了,黑小儿,不碍事。”爹借着酒劲儿笑着安慰我,我往外跑,他在后面追,我不知道他是真笑还是假笑,反正是用那种语调说,“黑小儿,你娘没事,黑小儿,没事。”
我跑着跑着遇见一个本家的大爷,他冲我说,你爹喝多了酒,把你娘摔了,摔得老厉害了。我连想也没想,破口大骂“你放你娘的屁!”
在那个可恶的医院里,我看见娘的脸摔肿了,或鲜或暗的全是血,娘的右臂上的衣裳让医生用剪刀豁开了,我看见血肉模糊的胳膊,我喉咙里像噎着东西,有一种害怕的气流从我心里窜到脑袋上,又窜到脚底下,整个楼晃起来,我都不会哭了。娘被推进手术室,我呆在外面的楼道里,对着窗户大口大口地喘气,我用头顶着墙,硬梆梆的感觉和医院里那种烦人的味道告诉我,这是真的。这他妈的真是真的!
爹醒过酒来,扒着手术室的门往里看,一会又转来转去,瞪着血红血红的眼,烟一棵接一棵递到嘴里,他的手一直在哆哆嗦嗦地夹着烟,可我却觉得它们有种将胸膛抓裂的愿望。
娘是个信命的农村妇女,当家里的猫的伤腿彻底断下来时,娘也恰好出院了,娘说你看这猫,和我一天出的事,伤的又都是右手,这就是命里该有的劫数,想逃都逃不了啊。
粉碎性骨折,神经全部撕裂,换句话说,就是残疾,对于一个需要在土地里刨食吃的家庭来讲,损失的又何止是几万块钱那么简单。所以我理解娘那时候寻思想活的精神负担。生活啊,让人热爱,让人憧憬,可是有的时候,让人觉得那么害怕,觉得无从获得生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好想就此闭上眼睛,然后,等待我们的是一片混沌的虚无。
等家里的小猫能用三只腿一瘸一拐的走路时,娘用两只颤颤巍巍的腿撑着虚弱的身体从炕上下来,这半个月,娘的情形又岂“憔悴”二字了得!可她怎舍得扔下两个未成年的儿女呢?她只有用她不灵活的左手重新操劳起来,并且强打着精神说想开了。
爹矮矮的肩膀,此刻得撑起一个家庭的沉重啊!就是曾在这个矮矮的但结实的肩膀上,我那双黑黑的眼珠第一次看到了望不到头的庄稼,第一次看到了开着或红或白的花儿的果树林,第一次看到了有一圈柳树围着的池塘,第一次看到了游着小鱼、爬着螃蟹的水沟??????可如今,还得承受这么多。
我理解爹内心的沉重,我再也不会从他手里夺出点着的或者还没来得及点着的烟,我再也不会嫌他像娘似的总是叨念,我再也不会抱怨他把脏衣服扔的到处都是,一个那么坚强而又疲惫的男人,谁会忍心“在灰上点火”!
相信我,即使受点什么委屈,我也愿意心甘情愿地去承受一些东西,记住,是心甘情愿的,绝对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抱怨。
那次,我牵着老黄牛种地,黄牛不知道为什么回头抵了我一下,抵了我的鼻子,差那么一点抵上我的眼睛,血流出来,我只好拿手将鼻子捂起来。爹却冲着我骂开了,“你这个憨熊,不长眼啊,怎么还让它抵了你”。我委屈,我害怕,我难受,可我还是没有顶撞我爹,没有对他说我的鼻子被顶破了。我把牛头扶正了,继续往前走,眼泪涌出了,和鼻血混到一块儿,我没擦,它们顺着脸滴到了刚翻开的黄土上。
“三脚猫”不钻我的被窝了,也不用脑袋撞门了。我曾见过它逮到过老鼠,也见过被它好不容易扑到的老鼠从他爪子底下堂而皇之逃跑过,这时候,它不会再去追那些可恶的东西,它会静静地蹲下来,失神地舔起那只碰掉了痂的断腿。
如果留心看,那只断了的腿上,总是斑斑的血迹,刚刚结上痂,又磨破,我再也没见过它爬树,没见过那几只母猫来我家找过它,它脸上老是有伤,也不知道是被哪只公猫抓的,我要是知道,我非得砸死它不可。
可是,小猫它到底还是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已经是深秋的时候了,冰凉的雨水从天上往下淋,这已经是猫不回家的第十个晚上了,我穿着雨衣,走到每一个见过它的地方“呜呜、呜呜”地唤着,我多想听到有声回应啊!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听见熟悉的撞门声,我就欣喜地下了床,可我没找到它。我才知道,刚才,如果不是梦,那就是幻觉。
我担心它,它可就只有三条腿,它要是被人养起来还好,可要是它在外面流浪呢??????
不堪去想,又忍不住去想,这就是“疼”。
思想上的疼,是有时间维度的,伴随着我的生命,到另一个未知的空间,只要我生生不息,只要我还没有被麻木侵蚀掉,那么,疼,就像个无药可救的寄生虫,住在了我的心里,时不时地想起那些美好的或者不堪回首的日子,疼像感冒一样纠缠起来,比感冒要命的是,它没有症状,没有药物能治疗,我只能像个无家可归的狗,找一个别人看不到的旮旯,汪汪地叫上几声,或者抹一把似乎已经潮了的眼窝,心里酸酸的感觉向全身蔓延?????
-全文完-
▷ 进入嘤鸣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