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老冯的背后，头一次走进那家彩票销售点。

那红火的场景，让我怀疑自己误入了谁家的婚礼现场。那么多因兴奋而显得红红的脸庞交相辉映着，那么多如同盼望爱情般的饥渴的眼神在号码走势图上颤抖地游走着；有的人口里念念有词表情崇高而神圣，有的人凝眉思索一脸的任重道远，有的人在两个号码间彷徨犹豫像革命人面临真理与谬误的甄别，有的人则撒小便一般匆匆进来放下两块钱机打一注又匆匆离开，还有的人结伴而来，见仁见智，各抒己见，讨论的热烈程度不亚于泼妇吵架，让人担心他们随时会掀桌子摔板凳地打起来。

售彩票的是位长得像大妈似的少妇，整天价似乎都在笑着。一毛四，一毛四，一毛四，又一毛四……她心里一定这么忙碌地念叨——我亲耳听她说过，每卖出一注彩票她抽一毛四分钱。机器上每打出一组号码，都是天使凭空撒下的一毛四啊，如果有人倍投，那就可能是一群天使在同时往她头上撒钱啊。她自己也买的，双色球，每次两注，一期不落，但也绝不多买。那两年，有多少人在她那儿中奖发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很快富了起来的，街对面的一家门面很阔的商铺被她接手就是个证明。

老冯其实不想让我跟他一起来。刚开始我想不透原因，我们一个办公室，平时关系也算融洽，多个人买彩票也不影响他中奖，到底为什么呢？老冯只是笑着说，又不是打虎，你自己去就行。喜欢和老冯探讨号码走势的小刘看我一直纳闷，委婉地告诉我：买彩票的人都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买了什么号码。我想了几分钟，懂了：是为了万一中了大奖时的安全。我就对老冯说：“就跟你结个伴儿，你买你的，我买我的。”老冯这才允许我跟在他背后走进了那家彩票销售点。

老冯以前对彩票是漠不关心的，他对彩票发表过的唯一评论，是在大家闲说某地出了个500万大奖时，他幽默地感叹了一句：“500万，能买多少烤红薯啊！”老冯是个节俭的人，每月的工资几乎全部上交给了妻子，再由妻子回拨给他少许，让他自由支配。偶尔买一次烤红薯吃，就成了老冯最重要的“自由”。在大家的笑声里，老冯又埋头做他手头的工作，连闲聊下去的兴趣都没有。

有一段时间，老冯忽然变得很沉默。有人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就抬起头哈哈地笑着说：“能有啥事？没事。”那笑，好像聚起了全身的力气，一瞬间的灿烂后就崩坍了。大家就猜老冯遇到了什么挫折，可老冯不便说，大家也不便追问下去。

但老冯的脸色一天天暗下去，有一天还请了假。再回来上班，传说他向财务处借钱。借到没借到不清楚，但他闷在心里的秘密却从领导那里泄漏出来：两个月前，他的儿媳妇突然被查出患了一种好像是五脏里边的什么病，很吓人。去医院一个多月，就花掉了老冯大半生所有的积蓄，后续的治疗还需要大把大把的钱。还有，医生说，病好后，他儿媳妇也不能生育了。紧接着，又有人传说(谁有心情去证实它的真假呢)，老冯一家已经决定放弃治疗，他的儿子更是决绝到要跟重病的妻子离婚，把这难以承受的负担交回岳父母。于是，在我们那个办公室里，大家跳过了对老冯的同情，直接开始对老冯的道德谴责。每个人都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大有不把老冯骂成臭狗屎决不罢休的勇敢无畏。但只要老冯一进来，大家又忽然换了个人似的，瞬间转换话题，轻松地跟老冯打起招呼。

从没有一个人想到过如何帮一帮老冯。

没人注意到老冯的第一注彩票是什么时候买的。那天，小刘值日，发现老冯的废纸篓里有不少撕成了条绺的彩票，就问老冯是不是买彩票了？老冯微笑着承认，并且满怀兴趣地跟小刘聊起彩票的各种门道，什么偶数奇数、大小连号、区间排除，听得小刘频频点头，惊叹眼前一夜之间冒出位彩票专家。

老冯坚持每期必买双色球或七乐彩，不买3d，他说要买就买个大希望。他自言每天只买三五注，可大家留意到他在办公桌上每次都偷偷展开一把花花绿绿的彩票，少说也有二十来张。有人替老冯算了一笔账：他每月工资不到2000元，每月买彩票的费用大约1300元，几乎占了月工资的三分之二！有比较老成持重的人当面劝老冯少买一点儿，老冯不承认，说每次就三五注。大家就替他担心，想不透他每月向妻子上交工资的时候是怎样一种情形。那一段时间，我特别盼着老冯能中奖，但我不是上帝，上帝也不知道下一期中奖的号码。我对老冯做过的唯一帮助，是跟他一块上街时买过一块烤红薯给他，他已经很久不舍得吃烤红薯了。

几乎每次开奖后，老冯就要经历一次失望。有一个月，他疯了似的买，连饭钱都没给自己留，结果只中了个20元的微奖。老冯偷偷改变策略，开始买他之前不屑的22选5和3d。我们在办公室里谈论世界大事国家大事单位大事，老冯统统懒得参与，但只要有人把话题引向彩票，老冯开始也许会矜持几分钟，几分钟之后，他就忍不住要高瞻远瞩地说道一通了。

很多人跟着老冯的失望而对老冯失望，老冯觉得面子有点儿受伤，除了减少在公开场合谈彩票的次数外，还在彩票研究方面加强了力度，以至于本职工作都有些疏懒了。

许久许久以后的一天，老冯进来办公室乐呵呵地主动跟人打招呼。有人问：“中了？”老冯摇摇头，但神情愉悦地说：“哪里哪里，中奖的概率比雷击的概率都低啊。”“那你咋这么高兴？”老冯反对道：“我就该成天哭啊？”于是问的人无语。但终归还是老冯憋不住吧，我们还是知道他中了头等奖——是22选5的头等奖。非常不巧的是，这22选5的头等奖很多，老冯只分到了4200块钱。

我的工资比老冯要少，那时正好也遇到了一些让我手头特别窘迫的事，老冯的中奖让我心动。向老冯反复了解了一些彩票的玩法后，我就买下了头一注彩票，我记得是3d。我想着我第一次就会中奖。结果是，我陆续买了55期彩票，花费110元人民币，共中奖两次，金额总计10元整。

我知道上天没有留给我多少运气，我的困难不能靠彩票解决了，就起身离开了那家单位，到新的地方谋生路。一年后，听原来的同事说，老冯因为玩彩票耽误工作，被单位解聘了。一晃好几年过去了，我再没打听到过老冯的消息。我不知道他现在还买不买彩票，尤其是，他中了没有？

我现在所居住的楼下，就有一家彩票销售点。我每天从销售点的门前经过，见那里的情形偶有热闹，多有冷清。彩票销售点的电脑前坐着的是位姑娘，发型很时尚，金黄色，蓬蓬地向四方辐射，但脸上缺少笑容，一副永远不会中奖的样子。不知怎么的，我猜想她一定认识老冯，我觉得所有卖彩票的人都一定认识老冯，老冯把自己全部的命运都押在彩票上了，那些卖彩票的人怎么可以不认识他呢！我就去问她：“你认识老冯吗？常买彩票的。”

姑娘拔拉一下蓬蓬的头发，瞪我一眼，反问：“买彩票的老冯多了，我知道你说的哪一个！”

我说的是哪一个呢？

2011年12月15日(星期四)郑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