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耳畔，隐隐传来了孩子们的嬉闹声，村民们嘈杂的讲话声，更为要命的是，隐隐看到黑子表弟指挥着村里那几个长得像猪一样的屠户，穿着那身平时杀猪杀牛溅满血腥味的破棉袄，嘴里哈着热气，在那口古老的水井边嚯嚯的磨刀。

水井旁边那块青石板铺成的空地上，人们用三个石头，已经支起一个大铁锅，几个女孩正在热乎乎的烧火，熊熊燃烧的火光，映红了女孩子的面庞，煮沸了锅里的水，不断升腾的热气，弥漫到空气里，转眼无影无踪。

在这个寒冷的季节，在即将过年的日子里，很显然，他们是要把我杀吃了。

从小放养我长大的那个人，名字叫黑子，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头发略带花白的中年汉子，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过春节前夕，他带着一家人，从很远的小县城回来，不几天，就知道他表弟要杀我过年了，哪怕在旧情难却中，他也很无奈。

此时，黑子正蹲在我身边，带着孩子们，轻轻的抚摸着我的头，轻揉着我肩膀上耕田种地时候留下的厚厚老茧，眼里噙满泪花。我身下新换上的山茅草，是头一天，他们冒着寒冷，亲自去山里割来，并用心在家里的火塘边烘干，垫在我身下，感觉暖烘烘的。

生命，真的很短暂，想不到流逝得这样快，才记得我刚出生，怎么就要死了，而且，像出生时候一样，将死在寒冬腊月，死在即将过年的日子里。都说人是有爱心的，其实，这自然界最残忍的，莫过于人类，我辛辛苦苦一辈子为他们耕田种地，临了，人们没有几个爱抚和悲伤，反而要把我杀了吃肉。出生时他们欢天喜地，现在我要死了，他们也欢天喜地。

“赶年呀，想不到他们要杀你吃了。”黑子泪眼婆娑，边抚摸边对我说，“来世，你就不要变成牛了，变成人，最好是变成我们一家人，我们好好过日子。”

他身边的三个孩子，在我身边抽泣，特别是最小那个小女孩，早已泣不成声。

“赶年”是我的名字，因为出生在即将过年的日子，黑子他爹老黑子，就为我取了这吉祥的名字，希望我一生平平安安的。早已远在黄泉的他怎么也想不到，多年后，我就要去和他作伴了，依旧陪伴在他身边，在大山里。

放养我的黑子这一家子，还是这样情深意重，从他们流露出来的泪花，那么真诚那么无奈可以看出，从他们对我一生的照顾中，可以看出。

那天我在厩里悠闲的吃草，听黑子他表弟家那个小丫头片子背书，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想那些蚕茧，命运和我也差不多，为人们吐出了很漂亮的丝绸，在寒冷的冬天为他们做出羽绒服保暖，最后还被他们这些村夫做成下酒菜了。小丫头还对她父亲说，他们老师是蜡烛，为了教育孩子们成人成才，耗尽心血，当桃李满天下的时候，他们默默无闻的隐退，于是，学生们，一辈子记得恩师。

而我，除了黑子一家，还有谁记得？记不到也到罢了，问题是，我还没死，他们就要狠心的杀我，真是的，你们人类还有人性吗？

他们要杀我吃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我老了，再也不能为他们耕田种地了，在科技高速发达的今天，也不需要耕田种地了，不仅如此，还成为他们的累赘，要人专门照顾我，还得浪费他们的饲料，哪怕那些饲料仅仅是点廉价得满山都是的草料。

真是由命不由人，前世好端端的我，今生怎么就托生成了牛。不是到了临终之时，我一直还为自己是牛而自豪。

小山村坐落在大山环抱之中，村子前面，层层梯田，从山脚一直绵延到山腰，留下了我们家族的无数脚印，更留下了我流淌成河的汗水。村子后面，就是层层叠叠的大山，相伴黑子他爹和黑子的孩子，一家三辈人，在不长的年月里，每一座山坳，留下我们的喜怒哀乐，还记得那条山间的小河里，我们曾经尽情的戏水。

我现在老了，即将成为人们寒冬进补的美味，即将成为春节喝酒的佳肴，比之蚕茧，我们命运相同，比之蜡烛，我们命运更惨。

回想从前，我还清晰的记得，一生走过的路。

〔二〕

黑子他爹老黑子，从他爹老老黑子时候开始，就是放牛的，我估计这家人的祖先，前生应该也是牛，后三生就和牛家族有着割舍不去的渊源。

这牛厩，就盖在村子最后面的山坳间，是人民公社时候就盖的，那用山里的杂木和茅草垒成的土坯房，早已布满蜘蛛网，只有地下的干草，在老黑三代人的精心照料下，不断更换，有了一份温馨。

那年，我出生了，人间，刚好是他们的“文化大革命”，这山村虽然远离城市，但自从来了两个穿着中山装的“工作队”，小山村就不得安宁了，天天开会批斗人，这可把我们乐坏了，再也不用起早摸黑去耕地。人类所做的事情，很多时候，总是争权夺利，在尔虞我诈中勾心斗角，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当然，才不管他们，老黑子也不管他们，他只管我们。

记得，我出生那天，是在腊月二十八的日子里，北风潇潇，寒冷刺骨，老黑子老早就预料到了，我将来到人间，是他父亲老老黑子时候就传下来的经验，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经验，因为，我母亲的肚子明显大了，早几天就能看到我在母亲的肚子里蠕动。

我母亲名字叫“花肚皮”，一头憨厚朴实漂亮的母牛。她可漂亮了，全身素黑的皮毛，在老黑子的经常打理下，油光光的，只有肚皮上，长着黑白相间的毛发，到山上吃草游玩的时候，多少公牛们为她争风吃醋，经常打斗。她已经很辛苦的为这个小山村养育了连我在内的三个孩子，现在，她身上已经失去了年轻时候的靓丽，但我的出生，还是为她带来了一丝喜悦，从她友爱而急切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来。

老黑子把我母亲牵到他自己用了好几天时间建盖的一个单间牛厩里，燃气一堆篝火，抽着旱烟，不论白天黑夜，耐心的等待我的出生。

在母亲肚子里，我已经明显感觉到了躁动。真是出生不由己，腊月二十八日这一天，临近天将亮的黎明时分，老黑子已经睡意朦胧，长长的旱烟管掉在地上也不知道，在打盹的时候，母亲一生轻轻的吼叫，我出生了，等老黑子手慌脚乱的醒来，母亲已经很安然的为我舔着全身的黏液。

老黑子赶紧用一个破旧的瓦盆，把在火塘边熬好的稻米粥喂我母亲，那时候，粮食少得可怜，是老黑一家省出来慰劳我母亲的。母亲产后虚弱，需要滋补，光吃草料是不行的，她感激的望了老黑子一眼，就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吃着稻米粥。

托生成牛，最忌讳的就是出生在寒冬腊月的黎明时分，特别是公牛，因为按照传统，天亮后，牛就该去耕田了，听父辈们说，这时候出生的牛，命最苦了。当然不是说，其他时辰出生的，就不苦，不苦哪来的甜。

从此，注定了我一生命运多舛。

〔三〕

老黑子他爹老老黑子，命也不好。他小的时候，他父亲去山上放牧我的老祖辈们，由于老天下大雨，灰蒙蒙的看不清路，在回家的路上，我的一个老高祖就迷路了，他父亲就满山去找寻，雨大路滑，不小心摔下山崖死了，他母亲年轻守寡，一个人风里雨里把他们兄妹拉扯大。但生活的艰辛，从来没有改变他们一家人对牛的执著和爱心。老黑子从很小时候，就立志要继承父亲的遗愿，把我们牛家族照顾好。

我出生这年，年成不好，老天干旱，村子前面，那些平时水汪汪的梯田，也有很多干涸了，黑子看到，很多小泥鳅在稀拉的泥巴田里游玩。到了秋季，庄稼就没多少收获。看到了村子里的人们，长吁短叹，我的心里也不好受，虽然不是同类，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村子里。

村头，有几棵大榕树，每天我们上山，都要经过那里，大榕树的枝桠上，那个满脸布满麻子的生产队长，不知道从那里找来了一个马车轮子的钢圈，挂在上面，代替了原来明清时候就留下来的，注满铭文的大铁钟，村子里的人悄悄议论说，原来的钟是老古董，被这该死的换去卖了。

每天凌晨，当马车钢圈敲响的时候，老黑子父子和我们已经走到半山腰了，回头时，只依稀看到，身下的小山村，鸡鸣狗吠，炊烟袅袅，村子里的一伙人，扛着红旗，闹哄哄的唱着革命歌曲，到山地里开“大寨地”。

最使我们生气的，就是这事情，真是的，他们把原来那些茂密的树木砍伐了，改成一片片地，让我的父亲叔叔和哥哥们吃苦的去犁耕，然后洒上荞麦之类的作物，就不管了，“洒一山坡，收一萝萝”，原来的梯田不好好种，难怪老天要干旱呢，难怪我们吃草休闲的地方，越来越少了。

老黑子父子知道山里那里的草多，即使是在这干旱的年成里，就把我们赶到草长得丰茂的地方去放牧。我喜滋滋的跟在母亲和哥姐们后面，在慢慢悠悠中一步步向山里走去，到了山坳间草多的地方，我们自己吃草。

一天天，我在长大，转眼到了夏秋之交，山里长满了野蘑菇，这是我们最高兴的日子，一年到头，只有在这个季节，可以吃到香喷喷的蘑菇。老辈牛们说，这山里的蘑菇是有“窝”的，不知道的，那怕踏破铁鞋，也找不到吃。在母亲的带领下，每天，我们总能找到“窝”，野蘑菇有很多种类型，母亲和长辈们知道，那些能吃，那些不能吃，那些好吃，那些不好吃。母亲找到好吃的，总是叫我，让我吃得饱饱的，然后一个家族，就躺在山梁上晒太阳，迷着眼睛，慢慢反诌吃下去的美味，当然，还会畅想着美好的生活。

这时候，老黑父子，也忙去拾蘑菇了。老黑子像我的母亲一样，也知道蘑菇生长的“窝”，只是他们太挑剔，很多野生蘑菇，我们牛能吃的，他们说不能吃，还记得，黑子问他爹：“爹呀，你看这红菌子多漂亮，牛都能吃，我们为什么不要呢？”

他爹说：“真是傻小子，牛是有三个胃的，经过层层过滤，蘑菇里面的毒就被化解了，而我们人，只有一个胃，吃下去中毒会死的。”

于是，他们只找好的捡，不好的就不要。每天我们回村的时候，牛和人都高高兴兴的回来。真是高高兴兴上山去，平平安安回村来。

生活，就这样在平平淡淡中度过，我们中间，发生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包括我的爱情故事，也发生了很多悲伤的故事，包括失去亲人的痛苦。

〔四〕

斗转星移，我渐渐长大，老黑子也渐渐老了，终于有一天，看到来放牧我们的，只有黑子一个人，我们知道，老黑子是死了，去找他父亲老老黑子去了。

还记得有一次在山上，我们吃饱喝足后在晒太阳反诌，看到老黑子领着黑子，在一个山岗上转来转去，最后在一棵野山楂树下，老黑子对黑子说：“孩子，去搬几个石头过来，我看这地方风水不错，以后我死了，你们就把我埋在这里。”

黑子满脸不高兴的回答：“不嘛，爹不会死的，我不搬！”

他爹就说：“真是傻小子，人哪有不死的。”

于是，我看到黑子哭丧着脸，到附近找石头搬来，老黑子很细心的码成一个石堆。

老黑子死后，每次上山，路过那棵山楂树下，我看到黑子总是要在石堆面前伫立很久，可以理解，他是多么想念他的父亲，更想念他们父子拾蘑菇时候的快乐时光。

时间，是最好的药物，可以治疗好人们心底的创伤。慢慢的，黑子从悲伤中解脱出来，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饲养我们之中。

此时的黑子也不过十五六岁，就失去了父亲，人们常说，人生三大不幸，“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可以想象，黑子心中的痛苦。他父亲没死的时候，黑子是去十多公里以外的大队上读过书的，听说学习成绩很不错，但在那个年代，不是靠成绩考取更高一级学校的，山里的孩子，要到小镇上读中学，是要“贫下中农推荐”的，只有大队上和生产队上领导的孩子和亲戚，可以去读，哪怕成绩差得一塌糊涂，仍然被推荐去。黑子父亲老实巴交，不会吹捧那个麻子队长，只知道放牧我们，自然，黑子多次考取，仍然回来放牛。

“孩子，我家世世代代，从来没有出过读书人，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好好争取去读书，不读书，只能像你爷爷和我一样，在大山里伴老牛们生活一辈子。”老黑子平时，总是这样对黑子说，那年，黑子多次考取而没有被推荐以后，他父亲一气之下，就找到大队上，和那些领导拍桌子打板凳，吵了几次，后来，大队上命令小山村的麻子队长，狠狠批斗了老黑子。

黑子在父亲的教育下，自有一股坚韧的毅力，大队上不让自己去读，就自己在放牧我们同时，自己自学那些书。功夫不负有心人，多年后，黑子终于考起了小镇的中学，那是后话。

转眼，我长大了，到了谈恋爱的季节，我继承了母亲漂亮的基因，继承了不知道是那个父亲强健的体魄，长得虎背熊腰，在小山村的青年牛中间，自是鹤立鸡群。

本来，和我一起长大的是有几个牛丫头片子的，她们温柔善良，小模样也不错，在青梅竹马中，我们两小无猜。其中那个叫小花的，全身毛发黑白黄相间，圆圆的大眼睛，清纯可人，可漂亮了，她对我一直是有好感的，平时到山里，找到好吃的，总是悄悄的叫我去，我知道，她在暗恋我呢。但朝夕相处，没有爱情可言，只有友情亲情。黑子母亲说，要预防近亲，谁也说不清楚，小花等牛丫头是不是我的姐妹，按照家族的传统，一定不能和本村的婚恋，我从小就是一个好孩子，自然听母亲的话。

〔五〕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可以说，是机缘巧合。一天，我的一个同伴，名字叫“裸憨”的，对我说，邻村有几个丫头，长得不错，她们就在对面的山间，淌过两山之间的那条小河就到，说带我去和她们玩。

我问他是怎么知道邻村那些丫头的，他神秘兮兮的对我说，有一次他到山脚的河里去喝水，刚好也遇到那几个牛丫头片子在河边玩呢，一来二去，就熟悉了。从他的神情里，我知道，他已经悄悄的去过多次了。

裸憨其实一点也不憨，但他从小就调皮捣蛋，从来不听他母亲的话，为此不知道挨了母亲的多少训示和黑子的鞭打，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依然如故。最令黑子无奈的是，他总是独自偷偷去吃那些村民种在山地里的庄稼，而且偷跑到庄稼地里的时候，他不是一片吃光，而是在一大块地里，一处吃点，直到吃饱，这样，人们就不会发觉，牛们也不会发觉，因为他去偷吃的时候，大部分时间，牛是在家族晒太阳反诌中昏昏欲睡的时候。我曾经问他，那么多有刺的栏栅围着庄稼地，你是怎么进去的，他笑而不答。

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母亲和家族的其他牛在山里吃饱草后，躺在一处避风的山坳间瞌睡，黑子也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昏昏欲睡的看书，我和裸憨悄悄的离群而去，转过一处山脑包，他们看不到的时候，我们就扬起四蹄，一路飞奔，向对面山上跑去，年轻力壮，我们有的是力气。一会儿到了小河里，我们洗了个澡，把自己打理得毛光水滑，趟过那条小河，一路高歌，向邻村牛群们休息的地方走去。

一会儿，就爬山了一个山包，裸憨对我说，别出声，等他悄悄去把那些牛丫头叫来。我躲在山包后，看他蹑手蹑脚的向他们走过去，当他轻声呼唤他认识的那个丫头时候，被他们族里的一个青年牛发觉了，就怒吼起来，于是，几个年轻力壮的公牛，红着眼睛，向裸憨围攻。

看到裸憨渐渐处于下风，我飞奔而去，加入战斗序列。顿时，牛角顶撞的哒哒声，相互怒骂的吼叫声此起彼伏，身上毛发直树，脚下草皮乱飞，端的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牛为情斗。

我们同类是不会相残的，打斗的目的，只是为了爱情，为了在牛丫头们面前展示自己的威风，获得她们的芳心。何况，我们牛类从祖先就传下来的良好习惯，是不兴群殴的，都是一对一单挑，打斗的时候，也不允许挑到眼睛之类身体上敏感的地方，但邻村这家族，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合理利用了规则，一头打败了，另一头立马补上。受不了他们的车轮战术，二十多分钟后，我和裸憨终究寡不敌众，败下阵来，在小河里精心打理的外表，此时凌乱不堪。

我们捉对厮杀的时候，那些年长的长辈和丫头们，喜滋滋的在一边观看，就像看一场西班牙的斗牛，更像村子里的人们在逢年过节时候看大戏，长辈们在挑选自己的女婿，丫头默默的挑选着自己中意的对象。

一来二去，我的爱情终于有了结果，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夏日里，我和邻村的一个牛丫头喜结连理，在一处丛林中，洞房花烛。当然，我的同伴们也有了自己心仪的对象，小花等丫头也和邻村的青年牛喜结良缘。

〔六〕

人生易老天难老，生死轮回，是大自然的法则。

转眼人间已经改革开放，从小放牧我们的黑子到很远的地方读书工作去了，村子里的那个麻子队长，因为偷卖了大榕树上的古董，也被人们送进了劳改队，到很远的一个亚热带的坝子里种甘蔗，听说染上疟疾和瘴气，劳改队里多方医治无效，一命呜呼。

黑子读书毕业后，就招干到了大山里一个乡政府工作，家里，只有他年迈的老母亲，日日在家门口，倚门翘望，早晚看着黑子走出去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黑子是不是回来了。黑子回来的时候，他母亲欣喜万分，把家里最好吃的做出来给儿子吃，黑子总是感动得热泪盈眶。

每次回家，黑子总是说，要接她老人到山外享福，他母亲留恋家乡，宁可一个人留在山里，也不去。黑子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为了照顾母亲，拒绝了其他人为他介绍的城里的对象，就找了一个邻村的女子结婚，在家里照顾老母亲，也许是工作的关系，还是他渐渐忘本了，还是他当官了，总之，他回来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少。

最令我痛心的是，就在我的孩子出生不久，我们家族也被分配到村子里的一家一户，原来一起到山里游玩，一大家族的日子土崩瓦解，每当村子里的人们，把我们三三两两赶到山上，在山上遇到那些亲戚朋友的时候，说起了当初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日子，大家无不感叹万千。

黑子母亲缠着村上，死活把我一家领养到了他们家里，精心照料。其实我知道，黑子母亲不去和儿子享福的原因，也许是为了照顾我们一家子。动物都是有感情的，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我们也舍不得黑子家，当然，老黑子死后，黑子又不在家，她年迈的母亲，还有那个笨死，长得五大三粗，身材像水桶一样的老婆，孩子生了三个，就没有多少爱心，来照顾我们整个家族，再则，当时分牛时候的政策也不允许全部分给一家人。

到黑子家后不久，我的母亲也死了。“花肚皮！花肚皮！”一天，天刚刚要亮的时候，我在梦中，依稀听见黑子母亲急切的呼喊着我母亲的名字，我睁开眼睛，看到平时身体就不好的母亲，已经奄奄一息的躺着不动了，任黑子母亲急切的呼唤，我看到了母亲浑浊的双目中，很深情的望了我和我的孩子一眼，好像在说，“孩子，娘要走了，你和孩子们要好好生活，注意身体，如果有来生，我们还做母子。”

不一会儿，母亲就慢慢闭上了双眼。

一种由心的酸楚，涌上我的鼻腔，化成泪水，从我长满毛发的两腮滚滚流下。想想她老人家这一辈子，在平淡的生活中度过，养育了我们几个哥弟，为小山村奉献了自己的一生，我们还没有尽到孝心，她就撒手人寰，问苍天，这世间的动物能不死吗？

黑子母亲也是泪流满面，赶紧叫她的小孙子去叫黑子的叔叔，不一会，那个颤巍巍的老头子拄着拐棍到来，惋惜的对黑子母亲说：“大嫂，你不是不知道，这牛差不多点年纪，就该卖了或者杀吃了，你偏要把她养到老死，这死牛一文钱不值，我去叫几个人来，做成干巴喂猫和狗吧。”

“这个该死的糟老头子，你死后，也喂狗。”我在心里暗自骂道。

“这牛跟了我家一辈子，我们也有感情呢。”黑子母亲用布满老茧的双手抚摸着还散发着热气的母亲躯体，对老头说，“我们不忍心作她干巴，老叔去帮我叫几个人来，就把她埋在茅屋前的菜地里吧。”

不几日，遇到人间放大假，黑子回来后，独自一个人，到埋我母亲的地方，一句话也不说，蹲了很久很久。

〔七〕

斗转星移，转眼多年过去。

在上山吃草，下地耕种，日出日落中，我也渐渐老了，年轻时候的很多事情，记忆犹新，就最近自己做了什么，想不起来。唉！真的是老了。

黑子母亲死后不久，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艰难，他那个水桶老婆，嫌弃我们脏，也不好好照料，加上实行什么农业机械化了，那嘭嘭作响的小拖来机，也开进了小山村，在我们日夜劳作的田地里，为所欲为。

这样，我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好在，黑子那几个孩子，对我们很好，每天放学回来，总是带些鲜草来给我们吃，遇到星期天，兄妹几人仍然把我们赶去山上放牧。

这样，又过了几年，黑子的孩子们先后像他一样，走出大山读书去了，黑子老婆，把大部分田地承包给其他人耕种，只种了点菜地，她骚颠颠的，隔三差五，就去黑子工作的地方呆上几天，只有逢年过节，一家人才回家来，到那棵已经苍老的山楂树下，祭奠黑子父母。

此时，我已经被托付给了黑子的一个表弟家，从此，日子在饥寒交迫中度过。

这一年的春节前，我感觉自己越来越不行了，好多天起不来吃草，黑子表弟媳妇，平时对我们不咋的，此时，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回想到我为他们家所做的贡献，煮了稻米粥来给我吃，闻到了香味，但我却爬不起来，甚至连抬起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的孩子，早已被这婆娘，不知道卖到那里去了，从他家开回来那张会耕田的拖来机时候起，我就知道，这一天，是迟早的事情。卖我孩子那一天，他家对来买牛的人说，这头老的要不要，来人搬开我的嘴唇，看了看我的牙齿，说，这老牛最起码五十多岁了，买去什么作用也没有，杀了熬汤锅（汤锅是当地民族的一种特色小吃，是一大锅肉，煮在一起，煮熟了供人们吃喝）也嚼不动。

于是，我被留下，他们带走了我唯一的孩子。孩子他娘在几年前就死了，我是在无意中听到邻村的牛说的，我们牛类，结婚后有了孩子，父母亲有一人带就行，我舍不得我的孩子，就从小带着。

看着孩子一步一回头的走了，我的心里充满了空虚和凄凉。从此，在孤苦伶仃中，我身体每况日下。就这样，在春节即将来临的日子，在多年前我出生的时辰里，我将死去。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但愿朋友们记住我的名字——赶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