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说一下金圣叹。
大多数人知道金圣叹这个名字渠道不外乎两个:一个是他对《水浒传》的评论,而是他流传于民间的许多著名的对联。
先说对联,据说明清时期很多才子对对联都是高手,比如解缙,号称大明第一才子,主编过《永乐大典》,学问是大得没有边的这么个人物。流传着很多对对联的趣事,比如很小的时候,有人出上联,“天作棋盘星为子,谁人敢下?”把他老爹噎住了,他张口就来“地作琵琶路为弦,哪个敢弹?”技惊四座。此外还有不少俏皮事,一时被称为神童,当然后来结果不好,据说是参与了太子之争,犯了皇家大忌。结果让一杯酒给毒死了。按说是不会的,多半是朱棣杀他找了这么个借口而已,像他这样的脑壳是不会做什么蠢事的。
他的脑壳聪明到什么程度,再举一个例子足以说明。
皇帝告诉他:皇宫昨夜有喜,解缙知道皇后生了,张口就来:君王昨夜降金龙。
谁知道拍到马腿上了,朱棣说,生了个丫头。解缙随即答到:化作嫦娥下九重。
朱棣说:“死啦!”解缙只能又接着圆:料是人间留不住,
朱棣说:尸体都扔到后花园里的池塘里啦!解缙接着答:翻身跳入水晶宫。
就这四句话,即兴来的对联,岂是常人所为?也难怪,似乎只有他才可以胜任煌煌巨制《永乐大典》的编纂工作,谁有那个学力和能力能应承下来?
对联确实能反应出人的智力和知识储备,还有一个奇才纪晓岚,也是编书的,他编的是《四库全书》。一部戏说性的《铁尺铜牙纪晓岚》让更多的人知道了纪昀。虽是戏说,还是能够反映一些端倪,纪晓岚应该比解缙幸运,他遇到了乾隆爷。倒不是乾隆爷是个多么伟大的皇帝,但是乾隆爷是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皇帝,活了八十九岁,做了六十年的皇帝,接着还当了几年名副其实的太上皇(许多太上皇是摆设,比如李隆基,他是真抓实干),与一般昏聩的皇帝相比,他头脑还特别好使,一生写了两万多首诗,当中也不乏好的作品。此外,他上马能射杀,下马能著文,书法还特别漂亮。晚年好大喜功,也是清朝由盛转衰的一个重要的因素。像他这样的人,身边不能没有高智商的人在后面吹拉弹唱,和珅是一个,纪晓岚是一个,有时还把袁枚带着,他一时半会离不开他们,所以他知道和珅贪赃枉法也没有除掉他,至于纪晓岚原本就没有什么过失,自然境遇差不到哪儿去。
不过纪晓岚被皇帝看起,多半只是因为他的绝顶聪明,虽然他也有政治抱负,但是还是为文名所掩,所以有时我觉得他虽然被皇帝恩宠至极,但或多或少有一点弄臣的色彩,有一点像武帝时期的东方朔以及司马相如。
纪昀能善终还是因为他的谨慎,他善于揣摩皇帝的心思,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说,就连写文章,他都出奇的简练,而且不掺杂感情色彩,与政治无关,也就是“不夹杂私怨,不乖于风教”,甚至他写得都很少,他的理解是多半人家已经写过了,我还写什么呢?流传下来的也就是《阅微草堂笔记》,别人说这本书里面反映了什么社会的黑暗,因果的报应,以及自己的不满等等,又是后人在给他扣帽子,我还真认真地在读《阅微草堂笔记》,不好意思地是我还真读不出这些个意思,看来还是境界有问题啊!当然,提炼主题贴标签也一直是我们的优良传统。
不过纪昀的智慧那也是在民间流传甚广的,除了一些著名的对联之外(比如:“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还有什么“多山多水多才子,一天一地一圣人”等,都是即兴之作。),还有就是对“老头子”的妙解,“老”是因为年高,“头”指的是地位,“子”说的是天子,使得皇帝能转怒为喜,这种临场应变岂是常人所能为?
金圣叹似乎也应该有这样的境遇,他的即兴对联功夫应该不逊色于他们的。金圣叹的对联留下的更多。像“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月月月圆逢月半;今夜年尾,明朝年头,年年年尾接年头。”都是极其对仗、充满智慧的对联。此外还有什么“大小子,上下街,走南到北买东西,少老头,坐睡椅,由东到下读春秋。”如果细细咀嚼,个中还是很有滋味的。不过,金圣叹最最有名的还是他的绝命联。
公元1661年(顺治十八年),金圣叹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参与了“抗粮哭庙”,然后又被充当了一个出头鸟,被判“斩立决”。而主张杀他的朱国治生怕有变,还提前了两个小时动的手,就这么个奇才,被刽子手手起刀落,结束了五十四岁的生命。
“抗粮哭庙”这件事,金圣叹只是一个普通的参与者,他是因为倪用宾约他才参与的,而且,也不属于无理取闹,当时的吴县知县任维初的确存在着贪赃枉法的事实,只不过,他一面贪赃,一面不忘给上级领导巡抚朱国治分红,他贪的钱财中有一部分就是“以媚朱国治”的,朱国治坐不住了,得找了个理由,人家顺治爷尸骨未寒,你一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学子在那儿蹦踏,这不是找死吗?可法不责众,又不能把每个人都给灭了,那就从近千人当中挑几个有名的吧!呼啦一下圈住了金圣叹与丁子伟,然后伙同前几次逮的包括那个倪用宾等一共十八人,在七月十三立秋那天伙同其他死刑犯一同被斩首。
朱国治在电视剧《康熙王朝》中被塑造成一个威武不屈的正面形象,被吴三桂撕了,肉都被人吃了。结局是对的,可品行不对。那个人贪赃枉法是出名的,人称“朱白地”,到任一方,草都长不起来,连军粮都敢克扣。在任云南巡抚时,就因为克扣军粮导致兵变。吴三桂也不是很能看起他,劝他投降,他不干,于是把他连肉带骨头全叫手下人分着吃了。而他呢!也就对抗了一下吴三桂,便是大清的忠臣义士了。看来做皇帝的才不管你是不是对老百姓好,只要不丢他的面子就可以啦!
不管怎么说,金圣叹不是主谋。他去的时候,倪用宾已经把请愿书送上去了。在第一批逮捕的名单中也没有他。他的被捕多半还是因为他的才名,人家杀鸡给猴子看,到了他这儿,就是杀猴子给鸡看,金圣叹无意中充当了这么个“猴子”的角色。此外,金圣叹也不是反政府的,他是没有多少政治抱负的,他不是明朝的遗老,对南明的黑暗他也反感,在评《水浒传》李固谋夺卢俊义家产的时候,他也发出了“云黑如磐”的感触,对南明的妥协不抵抗,大兴土木也极其反感,对战争的后遗症也表示着同情与悲悯。在《闻圣寿寺遭骄兵所躏》中他写到“刹竿系马风幡落,斋磐无声鸟雀饥”。改朝换代之后,看到清朝“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起初他也很愤怒,写过“不曾误秦封号,且喜终为晋逸民”,表示没有被拉下水的幸运。可后来听人说,顺治爷挺欣赏他,他又对清朝充满着憧憬了,在临近死亡的时候,他还高呼先帝,表明对清朝的忠贞,结果换来了二十个大嘴巴,人家说新皇帝才登基,你喊什么先帝啊!等于是拍到了马腿上。所以他的死亡与政治是没有关系的,很大程度上只是朱国治杀人灭口的一种遮掩。
临死的时候故事挺多,先说两个对联。
一个是金圣叹被杀的三年前,他到报国寺里溜达,想找点佛经批注一下,方丈说,批佛经可以,你得给我对个对联,金圣叹说,那可以,意思是那是我强项啊!老和尚出了上联,“半夜二更半”,一下子把他噎住了,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就是没有下联,抱憾而归,也就没有机会批注佛经了。后来临刑的时候,问孩子今天是那天,孩子说今儿个立秋,他立马想起了下联,“中秋八月中”,算是对上了,不过,惯于批注的他是没有机会去批注佛经,否则又是一番胜景啊!
可能是来了灵感,也可能是情之所至,看到一双儿女,金圣叹还貌似轻松地对他们说,来,孩子,我给你们出个对联,你们对下联,他出的上联是“莲子心中苦”,孩子没有对出,估计也没有那个心思。金圣叹一声长叹,自己说出了下联:“梨儿腹内酸”,此联之妙在于谐音,借两种果实表达自己的不舍之情,分明是“怜子心中苦,离儿腹内酸”,对仗之工整,哀怨之真切,路人无不动容。
金圣叹在死前还有一首绝命诗:“天悲悼我地亦忧,万里河山带白头。明日太阳来吊唁,家家户户泪长流”。死到临头,依然不失狂狷本色。
死过之后,还有事儿,在他脑袋落地的时候,从俩耳朵滚出俩个纸球,一个是“好”,一个是“疼”。
可以看出,金圣叹对死亡是有所准备的,虽然他在坐牢的时候,还有那么一点奢望皇恩浩荡,给他来个大赦,但他觉得可能性不大,在《狱中家书》有体现。我们固然可以说他那些东西就是在死亡之前即兴而来的,但是也不能排除在坐牢的时候,他已经构思好了,只不过是借着斩首这个平台来表达的话,会引起更大的反响,会更加增加他的才名。这样的说法,很多人不会同意,但是,如果把金圣叹的一些其他事情串在一起的话,信度就会增加一些。
某种意义上说,金圣叹的出名与他的死亡是有着很大关系的,是他的死亡成就了他的身前身后名。
为什么这样说?首先,我们给他的定位是什么,文学家?诗人?评论家?都对,似乎都不太准确,说文学家和诗人,实事求是地说,他在这些方面的成就不是很大,很多诗文都是信口而来,漫不经心之作,缺少雕刻和修饰,文学价值并不是很高。评论家成分要多一些,可是他原本准备评论六部“才子书”,包括《离骚》,《庄子》、《史记》、《杜甫诗》、《水浒传》和《西厢记》,结果只评论了后两本,是一项没有结束的工作。不过他倒的确开创了评论的先河,让他声名鹊起,成为他的主业,他还总结了很多手法,比如什么“背面敷粉法”(实际上就是现在人所说的“衬托”),“草蛇灰线法”(实际上就是现在人说的“埋伏笔”)等等,对后人有启发,但难道这不又是和形式主义走得更近了,能开启一部分人,没准又能误导一批人也难说。
当然,没有批完不能抹杀他的成就。他拦腰斩断了《忠义水浒传》,以一百零八人排座次结尾,还改名为《水浒传》,对水浒人物点评的都很准确,在各种版本的《水浒传》中,他这一版流传得也最广。可有一点需要指出的是,这项工作是他十一岁就开始的,它十一岁接触《忠义水浒传》,顿时被其吸引,他觉得一百零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第二年,他就开始关注《西厢记》,对于世间将“生必为淫书,旦必为娼妓”的做法特别反感,对其结构也进行了调整,一崔张的爱情悲剧结束,等于给《西厢记》翻了一个身,这些都是很了不起的,表现了他惊人的天赋。只是,我在想,以他的天赋,如果没有其他变故,没有他性格上的弱点,就那么始终如一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而不是兼修百家的话,他的成就将不可估量。
他的定位更大程度上是一个杂家。就是他似乎什么都懂,没有他不知道的学问,他在讲经的时候“凡一切经史子集,笺疏训诂,内外诸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夷八蛮之所载”他都信手练来,“纵横颠倒,一以贯之,毫无剩义”,可见他的渊博。但是除了拥有这些知识之外,他并且以讲经的形式展示了自己的才气之外,在学术上,他并未能走得更远。
他本不是个安份的人,他也不太可能去专心致志地做学问。这个阴历三月初三出生的人,自始至终认为自己是文曲星下凡的,是高人一等的。他自己也说“为儿时,自负大材,恰如自古至今,止一人是大材”,后来以圣人自拟,把自己的名字由“采”改成了“喟”,号“圣叹”,就是在世人宣布自己的大材。在他一开始的心目中,考试不过是儿戏,是唾手可得的事情。所以他根本不把考试放在眼里,有一次考试的时候,出得题目叫“如此则动心否?”,他一口气就写完了,时间还有的是,于是,他又写到“深山穷谷之中,有黄金万两,露白葭苍之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曰动动动……”,总共三十九个“动”字,先生问什么意思,他说,没到四十,夫子说“四十才不惑”的,气得主考官只能把他轰出场外,他还得意地说“今日还我自由身矣!”。第二年,他改名金人瑞又去考试,又考了个第一,声名大振,别人也说他“得而旋弃,弃而旋得”,他也飘飘然。然而好景不长,这两次不过是惊鸿一瞥罢了,中国古代的科举独木桥挤沉了多少高手,吴敬梓、蒲松龄,谁不是铩羽而归?金圣叹没有例外,他也只能善罢甘休,自觉地从神坛上走下。
一个极度骄傲的金圣叹让科举考试击打的面目全非。表面上的骄傲暗含着内心的自卑,他几乎没有其他渠道来证明自己了,他似乎只有通过表面上放荡不羁的方式来区别于别人,所以他讲经的时候,喜欢直接抨击别人,把自己抬到和孔子一样的高度,来换取别人的眼球。包括临死前的作为,也包括其他一些事情。朋友王斫山看他日子不好过,就给了他三千两黄金,本钱归王斫山,利钱你金圣叹留着过日子。金圣叹没有多长时间就把这三千两挥霍殆尽,还说是为了不让王斫山背“守财奴”的名声,王斫山只有苦笑。
甚至,他在他所圈定的六经中,为什么不把李白放在其中,估计也是标新立异之举。按说,他是遵从老庄的,李白也是,他狂放,李白更狂放,有时他无心的诗作当中都能寻觅到李白的影子。可他宁选杜甫而弃李白,什么心态?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对仕途他是有想法的,虽说在考场上捣了几次乱,也说过绝意仕途的话,然而试还是考了几次,只不过没有考上而已。到晚年评书很有名气的时候,顺治爷知道了这么个人,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飞黄腾达了,“感而泪下,向北叩首”,然后又是“一江春水好行船,三月春风便到天”,简直就是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翻版,又是“忽承帝里来知己,传道臣名达圣人,合殿近臣闻真切,九天温语朗如神”,本性暴露无疑,浑身也来了使不完的劲,端午的时候跑到了太湖之滨,孤孤单单,奋笔疾书,力求把唐诗整理出来,把手腕都扭伤了,结果只不过是等到了顺治爷撒手归天的噩耗,他像泄气的皮球,“凌云更望何人读,封禅无如连夜烧,白发满头吾甚矣,还剩几日作渔樵”。
或许是对自己的最后失望,也或许那曾经有过的帝王的知晓让他高看了自己,也或许来自自身性格上的另类,所以他后期的言行就更不够谨慎了,而事实上就在不久之后,他就陷入了“抗粮哭庙”的事件当中,也就有了后来的死亡以及几个令人唏嘘的对联及轶事。
他本不至死,是很冤枉的,之所以死是因为他为士大夫不满。鲁迅是这样认为的,“则是因为他早被官绅们认为坏货了的缘故”,按照这种逻辑,即使没有抗粮哭庙这件事,处理他那只是早迟的事情。事实上,随后不久,清朝的文字狱开始兴起,大批文人被诛,不知是不是巧合,在这一点上,他的死还赶上了头版头条啊!
性格决定命运。解缙之死,是因为愚忠(谁做皇帝关你什么事,谁做皇帝那都是皇帝);纪昀善终是因为圆滑,还傍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主子;金某连主子都没有沾上边,还一味怪诞,标新立异,全然漠视礼教,搁在哪个朝代,估计都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只是可惜少了一个好讲师罢了!可,那又怎样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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