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那天,北风呼啸,冷雨霏霏,我乘班船回县城度周末,带了些新报纸和一部《资治通鉴》,本想在路途中看一看,可船上没有装空调,尽管穿得很暖,但还是觉得太冷,便没有了心思看书读报,只是找人聊天,或是看一下船舱外雾蒙蒙的原野,以打发时光。
船行半小时后靠岸,有一个从高山上下来的大个子打着雨伞,拄着一根长长的木棍,背着重重的行李,进入船舱。我仔细一看,是一个老熟人。我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后,他也亲热地喊了我的名字。他背着背篓朝船尾走去,没有立即前来找位置。我便喊道:“桂校长,快点前来坐!”
桂校长回答道:“我先把衣服换了,打湿了有些冷。”他的嗓门还是那么大,很洪亮,引起船上其他人都转身看他。此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年轻人的形象:高大魁梧的身材,古铜色的宽脸上有个高高的鼻子,一双大大的眼睛,衣着朴素的打扮,一个农民模样的知识分子。
那是1983年8月15日,非常炎热的夏天,让我终身难忘的日子。我按照县上文件要求,准时到离我家30里山路的二中心校报到任教,开启了我崭新的人生旅程。因新修的蜿蜒曲折的泥结路面上还没有通班车,我只好徒步爬行上山。说是报到,应该准备很充足完备的行李,比如被子和衣服。但因是夏天,不需厚厚的冬装和被子,所以就轻便简化了行李。海拔1000米的高山上,不冷不热,仿佛坝头的初秋,所以比老家凉爽多了。因此,开学比坝区提前半月。学校离场镇20里,没有安装电话,没有通照明电,更别说闭路电视了。这里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人居此处,与外界隔绝,总觉得视野短,见识少,十分憋闷。这里急需师资,看见我上去,桂校长很高兴,对我特别热情,笑着说:“你来得正好,为我们送来了及时雨,我打了好几次报告要人,总是没有人愿意上山。我们学校条件差,希望你安心工作。”我当时就想:你还以为我是自愿来的,错了,我这是服从组织分配。
我再回头看船尾,桂校长在船上象赶场的农人,打开玻璃窗,把拄路的木棍扔进河里后,再慢慢地把上下身衣着换了。先是脱掉长长的雨鞋,穿上皮鞋,接着脱去裤腿上穿了一个大洞并褪色的裤子,然后再脱下上身那件老棉袄,穿上一件新羽绒服。他前来靠近我刚坐下,又立起来说:我去把伞拿前来。他回到船尾,小心翼翼地修理脱了股子的雨伞。我很纳闷:一个做了二十多年校长的高级教师,月工资好几千,还需要那把坏掉的旧雨伞吗?
他把雨伞拿前来捏在手里后坐下,我问他吃了中午饭没有,他说没有。他早上9点多就下山,穿行在林子里,露水大,边击打露水边走路,坡陡路滑,所以走得特别慢。现在是该吃午饭的时候,我估计他饿了,便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包嵌有葵花籽的饼干拿出来叫他吃,他没有拘礼,大大方方地吃起来。我很开心,因为这是我离开那学校后再次请他吃东西。他是我的老领导,如同兄长一般的同事,有机会在一起,真是不容易。
他几年前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没有任教,住在县城,还有两年就退休了。两个女儿都做了城里的中学教师。我问他:你背那么重,背的啥子东西?
桂校长说:我带了50斤米和一包洋芋,还有鸡蛋鸭蛋洋芋粉,加起来差不多100斤重。
我又问:你还住在老家,还种地吗?
桂校长说:我周末住在城里,可妻子想住老家,就随她,收那么多农副产品,我不背下来,太可惜。只是没有班车,乘摩托车冷,还不安全,所以只好步行下山。
我又问:“你们那里还没有通班车吗?山上开始下雪没有?”
他说:“没有通,大家期待了30年,不知猴年马月才坐车下山呢!今天我出门的时候,在下雪了,是雨夹雪,风吹起来很了冷,进了船,暖和多了。”我看他吃饼干吃得很香,我更开心了。
我听他这么一说,觉得自己生在福中不知福,更坚信自己千方百计调下山是明智的选择。他吃够了,叫我把剩余的饼干装起来。我选择性递给他一张新报纸,叫他看。他看了看说:“现在只看得清题目,小字看不到了,必须戴老光眼镜才行。”
船上又上5个人,还跟桂校长打招呼。桂校长说,都是他一个村的,到城里吃酒,其中一个中年男子,还是他的学生,主动跟桂校长买了船票。他与同村人聊起来时,我便开始读《人民日报》副刊上的文章。可桂校长在我身边,我总是读不进去,以前的生活场景总是让我分心。
我刚进入教育工作岗位,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中有些不习惯,总想找些事做,以打发枯燥的业余时光。读书,书很少;读报,报纸过时了;散步,道路坡坡坎坎:思考,大脑留有很多空白;采蘑菇,又怕触毒蛇。怎么办,只有进修和写作,才是最好的。离小学七八里路有两户亲戚,都是母亲的娘亲,还有好几个表妹在这个学校读书, 其中一个还在我教的毕业班上读书。听她说,她爸爸妈妈请了我多次,叫我抽空一定去作客。 一天下午放学,我看见天气很好,于是跟着她们去了。没有想到我离校后不久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故,我差点没有走脱。这件事让我铭记于心,教训深刻。
放学后,初中毕业班的同学们都在做晚饭时,突然磙下来一块好多吨重比人还高的巨石,闯进校园后,气势汹汹地砸垮木板墙壁,把正在烧火煮饭的一个男生压倒,其他同学吓得魂不附体逃跑了。那个男生当场死在血泊中。通过调查,这块巨石是从山坡上一处废弃多年的采石场开裂后磙下来的,而这名遇难者是一个独生子女。那家学生家长听见噩耗后,跑到学校大吵大闹大哭,把学校搅得沸沸扬扬。发生了这样的血腥事件后,其他所有的教师都在学校做善后工作,拉的拉,劝的劝,唯独一位来校不到一个月的年轻人不在场。到处打听,都不知的去向。怪那个时代没有手机,更怪年轻人离校时没有跟任何人打个招呼。直到第二天早上进学,我与学生们一起到校,桂校长板起面孔,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昨天到哪里去了,一顿严厉批评。此时,我才明白,那位唯一不在学校的年轻人就是我,我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但桂校长把事态扩大,把责任无限上纲上线,让我当时觉得有些冤屈,为自己辩护道:是放学后走的,属于八小时之外。而桂校长说,是该上自习的时间,不属八小时之外,走人该请假,不然就是私自离校,是违纪的。我最后说,是自己不晓得学校的规矩,不是故意的。而桂校长说:区公所的领导马上就要到学校,对你怎么处理,我们就看上级领导了。
没有想到的是,那位上级领导,结果就是区教办负责人,还是我一位同宗长辈,老家同一个院子的。要不是他,我在这次事件中要遭到行政处分,也许影响一年后的转正定级,行政25级也许就会搁浅。长辈把我叫到一边,叫我以后要吸取教训,因为是刚走出工作岗位,就算了。我便如释重负。
坏事变好事。桂校长知道我与区教办主任是这等关系后,对我更加关照。我后来在那里的工作都是一帆风顺。
当然,也并不全靠那层关系,打铁也要自身硬。那时,没有实行双休日,我几乎每一个周六下午都要下山,不是进城玩,就是回老家。偶尔会忘记备课。常常进了学校就上课,而我上的是语文课,往往就是一二节,要是不备课,一进教室就会手忙脚乱。记得有一次,我刚到学校就打了上课铃,来不及准备,就放下行李,拿起课本喝粉笔就跑到教室上课。虽然没有备课,但凭着自己扎实的功底,讲起来还是头头是道,重点抓住了,难点也突破了,现在还记得课文题目叫《飞夺泸定桥》。可下课铃响后,我举头望后排,看见一个大个子也站起来了,他拿着笔和本子跟我点了点头,表示打招呼。大个子就是桂校长,也是学汉语教语文的年轻人。我差点吓出了冷汗,要是我课前发现了他在听课,我会讲得更糟,紧张得语无伦次。他把我叫去,我还以为要批评我,可他笑着说:“你讲得不错,你的基础扎实,很好的知识占有量,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语文教师。”我这才松了口气。从那以后,我都会认真地备课,不打无准备之仗。那个毕业班,有两个学生被选拔到县一中,多名升入县办中学,教学效果在全区名列前茅。过后,桂校长更加信任我,让我教中学。
两年后,我打算好好地进修,步入文学之路,必须为自己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于是产生了调出深山的念头。我手持《调动申请表》请桂校长签字盖章,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说学校离不开象我这样的教学骨干。我没有办法只好走了个后门,请一个与桂校长同村子的青年教师借机盖了公章,还签了“同意调动”字样,便顺利调下了山,而且是一所闻名遐迩的省重点中学。桂校长原以为他不签字我就走不了,可当调动文件下来后,他十分意外,还专程到文教局看我的申请表,到底是谁签的字,一发现表上是我自己签的字,很生气。他想把事情闹大,又怕我那位长辈子后台。生米煮成了熟饭,算了。多年后,我与那位帮我盖章的罗老师走在同一个镇里上班,所不同的是,他还是中学数学教师,我已改行进入了行政执法单位,还在文学上小有斩获。让我吃惊,更让我伤感的是,那位有恩于我的罗老师才三十几岁就英年早逝,无奈地丢掉了年幼的女儿和漂亮的妻子。每当想起他,我都会隐隐作痛,还佩服桂校长对我调动息事宁人的做法。
我与桂校长在船上没有说过多的话,并不是我不想说,而是他太疲劳了,上船不久居然睡着了,睡得很香,还打起呼噜来,直到城边一个小码头靠岸时,他被汽笛声弄醒。桂校长比我先下船,我继续走,还有一个老同事填补了桂校长的位置。他姓夏,在城边的一所村小教书,还有三年就退休。夏老师原来与我都是桂校长的属下,他还是桂校长的老乡,在山上工作了25年,比我更了解桂校长。
我问夏老师:“桂校长当那么多年的校长,现在又是高工资,为什么还要让妻子长住山上务农呢?”
夏老师微笑着说:“你走得早,不了解他,老桂虽然当了25年的校长,但因他为人正派,清正廉洁,所以收入与我们任课老师没有什么不同。经济上说不定还没有我好过。”
我奇怪地问:“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夏老师说:“老桂按计划生育政策合法生育了两个女儿后,还存有传宗接代和养儿防老的旧观念,让妻子朵着超生了一个儿子,寄养在亲戚家,多年后孩子都读书了,被人举报,于是遭到降*级工资和党内记过处分,校长职务也被免了。”
我又问:“他两个女儿都工作了,应该说,经济负担不是太重嘛?”
夏老师接着解释:“你不知道,他那个儿子,现在读艺术大学,一年要好几万,他那点工资,只供儿子读书。还有,他在城里买的房子,是按揭,两个女儿读大学花了他所有的积蓄,现在都住在那套房子里。你说,他妻子愿不愿进城,其实并非不愿,那是不得已。你说,哪个农村人不想进城享受享受清福,还愿意在高山上喝西北风呢?”
我感叹道:“说老实话,桂校长要是象你夏老师一样,只要一个孩子的话,他现在多轻松啊!”
“是啊,”夏老师说,“你看,我女儿大学毕业都工作好几年了,虽只有我3000多元工资,但足够我们老两口养老。城里三室两厅的房子,完全满足我们三代人居住,哪里还需要回山上老家种地呢?这个年代,何必生育那么多孩子嘛,那是自讨苦吃,你说,是不是?”我点了点头,同意夏老师的观点。
桂校长下船,背着那重重的背篓,一步步吃力地走着,行走在离新家一公里的水泥路面上,没有跟着其他行人一起上车,而是慢慢地走着,走着……
那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桂校长了,他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与我渐渐陌生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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