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画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水石先生吟哦着,迈进方丈的小院。那是大庙后殿的东侧。院子里大半的是菜畦,种了些黄瓜豆角之类四时疏菜。东墙下栽了两棵桃树,收下桃子的时候,方丈便把它放进笸箩里,摆在庙庭上给那些乞丐和游方和尚充饥。听到先生的声音,了因方丈走出禅房,迎了过来。
“在这‘王道乐土’里难得有你这安宁的一角呀!”――水石先生笑道。
“阿弥陀佛!什么安宁的一角,我请你来也正是和你商量一件麻烦事。”和尚过来挽着先生一起走进禅房。这是三间瓦屋,和庄户人家的房屋格局没什么两样。东西住人,中间堂屋有灶生火。方丈自己住东屋,两个和尚住西屋。方丈将先生让进东屋,便有一小和尚来献茶,之后,方丈命他去打扫庭院,又嘱咐说,如有人造访,便说我正打坐诵经。
小僧出了房门,取一把扫帚,在庭院里打扫起来,一面细心谛听西厢庙庭的动静。
方丈在桌的对面坐下,一面让茶,一面把一盘残弈移开,专注地望着先生;水石也意识到了事情的重要。方丈挽了一下衣袖:
“今天,我请先生来,是请你看两幅画。这不是一般的作品。我藏它多年……”
和尚略作沉吟,复道:“先生鉴后将决定它们的去向。”说罢起立,在铜盆里洗了洗手,在柜上的佛龛前点燃了一柱香。揖后,转动了一下龛笼,后面便现出一个通向柜的夹层的洞。和尚探手取出一个黄布口袋。解开袋口,从中小心地拿出两个系着不同缎带的牛皮纸筒。和尚先从一个筒中倒出用高丽纸裹着的一个长轴。一幅水墨丹青展在和尚的木榻之上。水石先生转过来,反剪着手,俯身细细观察。良久,便又去净了手,将长卷擎起,背光审视。
“你看”方丈轻声问“这是石涛的画吗?”
先生沉吟,摇头。复又用手捻了捻纸。放下画,言道:
“这《归樵图》,不敢说是石涛的,看得出作者在刻意模仿石涛,用粗笔勾山石,以细笔剔松竹芦草的画法。可是石涛和尚在运笔方面是粗细刚柔,飞涩徐疾,兼施并用。断不会――说到这儿,先生用指甲弹了弹画面――如此处,谨慎滞重。”言毕,复细细地看了看字。说:“这字临得很像。”先生说完望着和尚。方丈又并排铺开另一幅山水。庄重地望着先生。水石精神一振,俯身仔细扫视一遍,抬眼,欢愉地说:“这幅《苍山烟雨》,石涛真迹。你看他的画讲究气势。运笔恣肆,拨墨挥洒,不计小处瑕疵,追求宏博奇异境界。”水石又让了因对比地看这两幅山水。点道:“看那结构,赝品虽笔法老练,但没有摆脱传统三重四叠的层次。而这里石涛的山谷奇石破空而来,意境深邃。”
说到这儿先生直起腰来。“石涛在清代是一个多产的画家,我年轻时在画坊,见过几幅石涛和尚的画,都让帅府买去了。师父对我详细讲过他的技法,生怕我们认错,坏了他的名声。特别是卖给帅府的东西,或少帅拿来鉴定的。”说到这儿,先生笑了笑“他夫人是行家,少帅从北京、天津弄回来的画,总是先让师父过目,如是真的,再拿给夫人于凤至看。”
“可是那一幅赝品,也是从你师父沈先生那里得的。”方丈笑着说。一面把画收起放回原处。
“师父说了画的作者吗?”
“那倒没有。”说着,和尚给先生添了茶,坐下,“不是我亲自办的,东北军撤退前,一个朋友送给我的。他只说是从你师父那里得来,并未言明作者。”
“这就是了,我是北大营事变前几年离开铺子的。没见过这画。我在时,师父告诫我们:对于转手的画,不言真伪。除非帅府和知心朋友要我们鉴定。不仅因为我们能力不及,易说错话;更主要的是那些馈赠书画的,都是达官贵人,附庸风雅,你说真话,送礼和受礼的人都会扫兴,弄不好还引火烧身。”
“是了,是了。”
“再说,那些临摹或作伪者也都是高手,不然谁敢班门弄斧。只不过自己是落魄文人,没人家出名罢了。说来也很值得敬重。就说你这里那一幅,画的就非常好,如果不冒称石笔,也是佳作。即使说是和尚的作品也足以乱真。那么你要送给谁呢?”
“不是我要送,是人家要借去看。”
“此人是谁?”
“县长,日本人小原。”(那时根据伪满的宪法,日本人可以在满洲国的各级政府做官。)
“他如何得知你有此画?”
“说来话长。”方丈给先生续了茶,自己也坐下了。脸上现出多年修行特有的和悦。
东渡
“我是民元气7年,公历1918年东渡日本的。我是本地人。和尚掐着项上的念珠。――那是他的得意弟子,狗肉和尚,我叔二秃,用南大园的桃核给他作的――那年我二十岁,日本是大正年间。我落脚在清水寺,在京都的大学里学佛学。京都古称平安京,八世纪,中国唐代的时候始建的。布局上也仿我国的长安。中轴线上南北一条大街也叫朱雀。东边叫洛阳城,西边叫长安城。容两京于一城,可见其规模之宏伟。你看,那时候唐代的文化对日本影响有多深。
我所在的清水寺建于公历时778年,唐代宗大历十三年。清水的寺名源自音羽之瀑的清泉。清水寺属法相宗,法相宗是以唐三藏法师及其弟子开宗立派的。弟子慈恩大师著《成唯识论》所以法相宗又叫唯识宗。日僧道昭曾从三藏学法相宗,后来又有多名日僧在唐学法。归国后在元兴寺、兴福寺等处传法相宗,后清水寺得以传承。
我的老师望月和尚学识渊博,德高望重。日本明治时期,佛们僧徒适应当时的形势,兴办各种社会事业,派遣僧侣出国留学,望月大师就在那时到过中国南京,在那里求学多年,结交了许多高僧。你指的那石涛的《苍山烟雨》就是一位朋友送他的。”
说到这儿,水石笑着插话:
“中国的高僧许多都是文人,他们喜爱石涛,不仅因为他是大师,而且是和尚。他是著名的清初四僧之一。”
“是的,在中国佛门,佛家宝典,历史文物,总是师徒相承。那时我学习勤奋,并且对恩师所在的净土宗派有独到的见解,深得他的喜爱。他便把这画传给了我。这事不知小原如何得知,但他只知有画,不知何名,也未见真迹。同时我还从师父那里抄来了石涛的《苦瓜和尚画语录》”
“是啊,苦瓜是石涛的自称,那《画语录》是他的经验之谈,一字千金。可是,小原向你索那画吗?”
“他还没有明说。是他手下有个管教化的僧人,是我荐的,圆通,透露给我的。”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和尚的真迹,是我佛门相传的宝物,岂能落入屠夫之手!在万不得已时,也只好将那赝品借他一阅,好在小原并没有见过那画。就是那归樵图也是朋友送给我的。”言及此事,和尚的脸上现出无限惋惜,好像那画已落小原之手。
“那是谁从师父的店里买去又送给你呢?”
“说来,又是一番曲折,眼下不知他在何处……”说到这儿,了因站起来,又上了一柱香。缓缓坐下。“我说一个人,不知你是否耳闻,萧向荣。(萧的故事见《河村轶事》‘抗日游勇’一章)”和尚抬眼望水石,先生忙点头:
“我记得,那时这个青年军官也在帅府当差,时而去师父的店里看书画。他和小原过往甚密。是了,他们是把兄弟,同时结拜的还有一个高丽人,叫安东。唉,不知为什么兄弟反目,两人发生决斗,小原把安东打死了。过去他们可都与我有相当的交往。”
“这事我也有所耳闻,当时盛京时报还加了花边,说是绯闻。”先生言。
“未必,多半是政治原因。出家人不便问那内幕。况且,那时张作霖与日本关系微妙。后来那个关东军司令本庄繁,就给大帅当过顾问。”
“我想起来了,师父说过,小原就是本庄带到帅府的,因他是学汉学的,一口流利的中国话。酷爱中国文化,那时候一见师父就鞠躬。现在……成了掠夺者。他和那萧也闹翻了吗?”
和尚若有所思:
“不知详情。柳条湖事变前几天,萧派了一个当兵的,牵一匹马来把我请到奉天他的住处。萧亲手把那画交我。他说风声鹤唳,怕是时局有变,他难以久留,这画就送给我了。”了因又起来为先生倒茶。一面总结说“这,就是那两轴画的来历。我说的简略了些。不知向荣讨此画意欲何为,他不像是一个收藏家。”
故事讲完了,留下了一些悬念,水石先生也没意思到事情的严重。却对《画语录》产生了兴趣。对和尚说改日要在这禅房里,把它抄写一份。了因一口答应。这时水石先生望着桌上的残局对和尚说;
“这不是我们前两天下的吗?我已是中盘投子了,你何以还摆在这里?”
“阿弥陀佛,我想换位试试。”方丈胸有成竹地笑了。
“出家人欺人太甚!”水石先生说着,把那围棋盘划转了。挽起袖管。和尚也放下念珠。两人便就前日的残局换了黑白的位置,对弈起来。
搏弈
“方丈,你在日本的时候,日本人爱不爱听中国的音乐?”
“他们非常喜欢,僧人的大学也在演奏汉人的曲子,他们的出家人很宽松……可以有妻室,也吃荤。爱好更是广泛。”
“你是念大学出的家?了因这个法号有什么说道?”
“说来话长,我这法名是师父起的,了因一词源于佛家因明学说。中国佛教有一派叫法相宗,因为探讨世界万物的相对和绝对的真实性而得名。我在日本京都念书,老师给我们讲《大唐西域记》,一个叫陈那的古印度大乘教瑜伽行派创立了新因明说,唐玄奘在印度游学接受了陈那的学说并有发挥,造诣很高,他和弟子创立了法相宗。我刚才讲过。因明说也因而得以发展。辩论者分‘生因’‘了因’两派。我的师父便以‘了因’定我法名。”和尚半晌无言,复又感叹道:
“中日文化交融源远流长,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听说师父望月在国内也受到军方斥责……”
“传说,”水石一面投子“关东军召你去奉天的监狱做教化?”
“有这事,我没去。日本明治以后教化是僧人的一项工作,开导罪人。现在的‘教化’,就是给那些反满份子洗脑筋,宣传‘大东亚共荣圈’,鼓动厌战的日本兵到别国去杀生……这有悖于我们宗派的佛旨。”
“既然你不肯自己当教化为啥荐圆通去干这事呢?”水石问。
“这是不一样的,我当教化那是在省里,受制于人;圆通在小原手下,虽然听命于小原,可他也要向佛诵读啊……”
先生明白了,了因用心良苦为求苍生不惜冒险。同时也说明了他确把自己当成至交,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候。
“我在想,像你这样有很深佛学造诣的高僧,至少也该留在名山古刹,怎么会屈居坨镇庙堂?”先生说出久怀于胸的疑问,一面漫不经心地投下一子。
了因全神注视棋盘,点了一子,笑道:
“看这。”
先生大吃一惊。刚才苦心经营作的眼,却被他一子点死了。
“这就是我。”了因指了指那颗子。“你如不解,出村面南一望便知。”
“教堂!”先生豁然开朗,原来佛要与天主争夺信徒,才在与三台子教堂近在咫尺的坨镇安置了高僧了因。
方丈复又缓缓地说:
“惟独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宗派与张作霖有了共同的见解。而且我又是大帅的参谋那个日本人本庄亲选的。”
“莫非就是关东军司令?”
“正是他,因我是在日本留学归来的。”
“怪不得,日本人小原也要敬你三分。”
“你看到事情的一面。本庄繁荐我时,日本人还没统治东北。他和张家军有共同的敌人,他们都想防范欧美通过教会的渗透。现在不一样了。张军成了他的敌人,他知道我在东北军中有一些朋友。他岂能不通过小原监视于我。而且梵蒂冈承认满洲国,教会又和日本人站在了一边。”
“看得出小原在这界面上实行绥靖政策也是有来头的。”先生探问。
“是啊,奉天是这满洲的腹地。辽中又是腹中之腹,让这个中国通弄一个‘王道乐土’谁能说不是关东军的怀柔之术呢!小原,小圆也,他想在他管辖的地面搞个绥靖区,顺民区。画好一个圆。”
“按你的分析”水石一面小心地投了一子“在小原和他的副手――那宪兵队副板田武夫的眼里,苟安的坨乡何以为患?”
“可能他们最怕也是最担心的就是宋氏家族。”方丈也轻巧地在棋盘上投了一子。“抗暴是这个家族的传统。南甸老一辈当义和团,小一辈当义勇军,北甸富人当张家军。还有地面上穷苦人,抗出荷抗高利贷。”
“宋家的二秃也是你的弟子,市面上叫他狗肉和尚,就是其中一个”先生笑了笑“他那口头禅就是死活一样价。”
“那孩子是菩萨,俗人不解。”
“也是,有一次,冬天,庙前的石阶上卧着一个乞丐,二秃踢了他一脚,把身上的棉袄扔给他,自己钻到肉铺的火炕上,和瞎子何三挤到一起。第二天起来嚷,身上的虱子是瞎子的。”
两人都乐了。了因说:
“小原是个中国通,也是一个掠夺狂,中国文化中的好东西他都要,一直在收集那些流散于民间的瑰宝。眼下又盯上了那个《柳工俑谱》,泥人柳留下的,说是在高老道那。他不是泥人柳的女婿吗,柳没有儿子。还有胡四女儿那张古琴,林三那个紫砂壶。”
“你那石涛的画可是国宝。”
“这你放心。”了因说着,坚决地投了一子。
先生木然,站起来,弹了弹袍子,笑道:
“看来,你在日本受过高人指点,不但佛法,棋法也无边呐!”
“这围棋虽源于中国,但我是在日本学的。中国讲礼让,日本人可是讲拚争的。”
“我可没礼让你,只是棋艺不佳。”
“互有胜负。改日见。”
方丈望了望窗外,小和尚早已扫完院子,在给菜田浇水。
先生告辞。方丈送至院外。
“现在日本人又把你当对头了?”
“那也未必,他们如真这样想,那就错了。我不是谁家的间谍和密探,我不属于同盟国也不属于轴心国。我是佛们弟子。我要做的是普渡众生,包括那些拿着屠刀,愿意放下它的人。
那是我六岁那年的初秋,庙里的两棵老槐把它的浓阴盖了半个庭院。
先生出了大庙,正好碰上在在警察所跑腿的肖五。那日不是集,街头上少有人,时而传来丁茂敲铁皮的声音。先生问肖五今日得闲。肖五凑到先生跟前:
“烟馆林三请警长吃饭,我躲出来了。”
“没去陪?”先生笑问。
“那事干得?他请三哥(肖警长)必有所求,也许要算计谁。成与不成都是惹事。少听为好。”说完,肖五摆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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