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00六年九月,东莞。
从上班到现在,刘昆的两手一直没停过。这是一家生产音箱的电子厂,港资企业,有四五百人。刘昆的工作是往音箱里粘木条。这项工作并不是由他一个人来干的。一个音箱里面要粘八个木条。音箱就是靠这些木条粘结起来的。刘昆只负责粘起中的两个。传送带源源不断地将音箱传送过来。他动作麻利地将音箱从传送带上取过来放在工作台上,右手熟练地捏起一根木条在旁边的热熔器里蘸点胶水粘在音箱里面。紧接着再粘上一个,随即快速地将音箱放回到传送带上。然后是下一个。
虽然进这家工厂才一个星期,可是刘昆干起活来一点也不比那些老员工差。他的动作快速流畅,精准娴熟。他甚至闭上眼睛仅凭感觉都能将木条准确无误地粘好。这样的工作并没有什么难度。任何一个没有身体和精神缺陷的人都能够很快地胜任。说实在的,虽然才干了一个星期,可是刘昆已经厌烦了这个工作。准确地说,是厌烦了这家工厂,甚至可以说是厌烦了东莞这个地方。干这种工作,虽然不是重体力劳动,可是手却一直不能闲着。稍微慢一点,产品就会堆积在你面前。而组长就会跑过来疾言厉色地训斥你。如果要上厕所,还要先打报告给组长,由组长安排人顶替你的位置。上厕所不能太久,否则又会招来组长的训斥。这些组长是最基层的管理人员。再上面是主管、经理。至于老板,长期呆在香港,几个月也难得过来一次,很多工人都没见过他。不过这并不影响他赚钱。这里追求的是速度和产量。虽然每个人从上班到下班一直在紧张地忙碌着,并且每天的上班时间长达十二个小时,可是每天早上开早会的时侯,主管总是一如既往地责怪大家干得太慢,总是要大家加快速度,提高产量。这让刘昆非常愤怒。他觉得自己和其他的每一个人都非常尽力,可以说在干活的速度和时间方面都已经达到了极限。可是即便这样,仍然不能让管理者满意。他们似乎恨不得工人都生出八只手,并且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吃饭,不睡觉干个不停。他们太不懂得体念人,眼睛里只有产量,没有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人。要知道,员工都是人,不是牛马。而即便是牛马也有充分的休息时间。小时侯家里面养的牛,农忙的时侯耕地,而农闭的时侯就一直在休息。与牛马相比,人是高级动物,不仅需要休息,还需要娱乐,需要爱情,需要向远方的亲人倾诉衷肠,需要......啊,需要实在是太多了。而厂方,需要的只是他们的双手以及象奴隶一样地服从。厂方几乎占有了每个工人除睡觉之外的所有时间。有时侯,连午休时间都会被取消,吃过午饭就上班,名为“直落”。这是广东话,意思是连续上班。而晚上,通常要加班到十一点钟。十一点下班之后,吃夜消、冲凉、洗衣服——这些都必须得快,得讲速度,否则你十二点之前是躺不到床上的。
时隔数年之后,刘昆又一次来到了东莞。记得当年离开东莞的时侯,他立誓再也不踏进这个地方一步。然而现在他食言了。一个月之前,他还在天津,每天在劳务市场等活。他主要干些零活。与现在干的这个工作相比,在天津干零活要快乐得多。虽然干的都是些粗活,可是每天不用干这么长时间,干活的时侯也不需要象现在这样一直忙个不停,更不会象现在这样拚尽全力还要受责怪。干零活比较自由,不会受太多的管制。工钱呢,活干完就可以拿到。不象在这里干活,要押一个月的工资。在天津,不干活或者说是没活干的时侯,刘昆喜欢在劳务市场和那些与自己一样的外地漂泊者聊天说笑。大家意气相投,相谈甚欢。除此之外,刘昆还喜欢去那些大型超市闲逛,去图书大厦看书,去以前的意大利租界看那些拍婚纱照的情侣......总之,他在天津过得远比在这里潇洒自在。不过就是活太少。一有老板来雇人,众人抢饭碗的激烈场面一点也不次于足球比赛中球员之间的拚抢。有时侯,他一连几天都抢不上活。一年下来挣不了什么钱。不过,好在刘昆是一个单身汉,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否则,靠打零工根本无法养家糊口。
刘昆之所以离开天津,主要还是因为在那里挣不到钱。一个月之前,刘昆从报纸上了解到珠三角出现了“民工荒”,很多工厂招不来工人,纷纷大幅提高工资,改善待遇。正是在这种信息的影响下,刘昆决定南下东莞。
可是到了东莞以后,刘昆却非常失望。比起前些年,现在找工作要容易多了。不象前些年,一家工厂招两个人往往会引来数十人应聘。那个时侯,进厂要交服装费,有的工厂甚至还要交一个月的伙食费。就连去人才市场找工作都要花十多块钱买门票。而现在,这些都取消了。可是工厂里的工人,他们的生存状况比起前些年来并没有多大的改善。劳动时间仍然是那么长,并且和前些年一样,没有礼拜天,一个月难得休息一天。就连伙食跟以前相比也没多大变化,菜只有一点,饭还没吃完,菜已经没有了。只有工资比前些年有所提高。前些年,很多流水线上的员工每天上班时间超过十二个小时,天天如此,每个月却只有不到六百块钱的工资。而现在可以拿到八百多。在进这家工厂之前,刘昆已经进过了两个工厂。那两家工厂,他都是干了一天就逃之夭夭的。过惯了自由散漫的流浪生活,刘昆一时间无法适应东莞工厂的生活模式。他希望找一个比较自由,并且上班时间不要太长的工作。然而,直到身上的钱快花光了,刘昆还没有找到这样的工作。这时侯,他开始着急起来。他想再回到天津,可是又不甘心白跑一趟。再说,他身上的钱也不够回天津的路费。于是,他进了这家工厂。他并不打算长干,他准备挣够回天津的路费就走。可是进来以后刘昆才知道,这个厂竟然规定要干满三个月才可以辞工。不满三个月想走的,只能丢掉工资离厂。刘昆对这种霸王条款极为痛恨,可是却又无可奈何。时隔几年之后,尽管遭遇了民工荒,可是东莞这里仍然奉行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厂方依然是那么牛气,把自己的利益看得至高无上,而对于员工的利益却可以肆意践踏。
二
刘昆现在非常懊悔来到东莞。这都怪自己当初轻信了报纸上的报道。他妈的,现在的报纸也太不负责任了,害得自己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受罪。他敢肯定,那些新闻记者一定没有进入工厂深入了解里面的真实情况。
刘昆是绝对无法忍受在这里干满三个月的。这种生活对他对说简直是生不如死。然而即使这样,他也不能马上离厂。他必须得坚持干到下个月月底。这个厂是每个月的月底发上个月的工资,押一个月的工资。东莞的工厂基本上都是这样。这跟几年前一样。不押工资的工厂基本上没有。刘昆几年前在东莞这里一家表带厂干活的时侯,那家工厂是要押两个月工资的。
刘昆决定到下个月月底发了工资就离开这里。他是这个月的十一号进厂的。刘昆拿的是计时工资,按照这个厂每小时二块四毛钱的工资标准,到了下个月月底,他可以拿到六百块钱的工资。到时侯,他将扔掉一个月的工资,义无反顾地离开这里。仍掉一个月的工资的确让人心痛,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里是东莞,不是天津。唉,想起来还是在天津打零工好。在天津打零工,干完活就拿钱,哪里会象在这里干活,押工资不说,干不满三个月还不能辞工。如果硬要走,只能扔掉工资。实在是太欺负人,太不讲道理了。要知道,工人们挣的可都是血汗钱啊!
“刘昆,你看看你粘的木条,胶水太少,没有粘牢。要多蘸点胶水。胶水又不要你花钱,不要舍不得。”组长站在刘昆身旁,一只手拿着一个音箱,另一只手指着里面对着刘昆大声训斥,“这么简单的活都干不好,将来怎么讨老婆。”
刘昆心中瞬时间升起一股怒火,焰腾腾地按捺不住。他真想站起来用手指着对方的鼻子将对方痛骂一顿。可是一想到这样做的后果,他极力抑制住自己内心的冲动。这里的所谓管理人员就这德性,根本不懂得尊重别人,动不动就对工人大喊大叫,训斥嘲笑。工人如果当面顶撞他们,将会以不服从管理的罪名遭受处罚。在这里,必须得学会忍耐。
胶水蘸得太多很容易滴落。胶水很烫,滴在手上,那种灼痛的感觉就象被烙铁烙了一下似的。虽然刘昆非常小心,可是仍然避免不了胶水滴落到手上和衣服上。他的上衣下摆和裤子上都有好多胶水的痕迹。胶水用的很快,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向旁边的热熔器里放进一些棒状的热熔胶。热熔胶在热熔器里受热融化的时侯会产生强烈的刺激性气味。这种气味令人头痛、恶心。刘昆明白这种胶水对人体健康危害极大,可是别的粘木条的工人却对此不以为然。
组长的训斥和嘲笑不仅影响了他的情绪,而且还影响到了他手上的动作。他在捏着木条去蘸胶水的时侯,手指触到了滚烫的胶水。他感到手指一阵灼痛,松开了木条,紧接着迅速将手指在装木条的塑胶盆子上蹭了一下,将胶水蹭掉。
这个小小的事故让刘昆更加气恼。他把这归罪于组长,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着。
刘昆看了一眼左手手腕上戴的电子表,表蒙子上因胶水滴落形成的痕迹让显示出来的数字看上去有点模糊。再过十多分钟就十一点了。也就是说,再有十多分钟就下班了。自进厂以来,每天晚上都要加班到十一点。他妈的,东莞这里的工厂不知道为什么,总有干不完的订单,生意出奇的好。在东莞,八小时工作制和双休日简直都是天方夜谈。
刘昆的情绪开始高涨起来。这并不是因为他要跟某位漂亮的女孩子约会,只是因为他马上就可以走出这让人讨厌的车间了。自从进了这家工厂,刘昆心情最好的时侯就是晚上下班以后。从晚上下班到第二天早上八点上班,这中间有九个小时的时间。在这九个小时的时间内,他可以暂时摆托车间里那种单调无聊,手不停歇的工作以及刺鼻的胶水气味,还有动不动就象恶狗一样冲着你龇牙咧嘴的组长。可是,这九个小时的时间过的实在太快了。如果上班的时间能够过得和这段时间一样快就好了。上班的时侯,刘昆总是不停地看表。然而越是这样,越感觉时间过得太慢。上班的时侯,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盼望时间过得快一点。上班的时间对于刘昆来说,是一分钟一分钟地捱过来的。每天一走进车间,坐在流水线旁,刘昆的心里就开始抑郁、烦躁、焦虑,直到临近下班心情才会好转。
刘昆又看了一下表,还有三分钟就十一点了。可是传送带仍然在运转着,仍然在源源不断地将音箱传送过来。妈的,今天是怎么回事。以往这个时侯,传送带已经停了。
“今天晚上赶货,十二点下班。”组长这个时侯发话了。众人怨声四起。他们的确有理由抱怨,因为中午已经直落了,没想到晚上还要再多加班一个小时。
刘昆原本高涨的情绪一下子跌入了谷底。他颇为气恼,忍不住大发牢骚:“这还让不让人活了。今天中午直落,晚上还要加到十二点。”
组长听到了,走到刘昆跟前嘲讽地说道:“不想干可以去当老板呀。当老板多舒服。”
“狗娘养的。”刘昆在心中暗骂。唉,受制于人的滋味真是难受。因为受制于人,就得听人摆布,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三
终于熬到了下班。可是因为今天晚上比往常多加班一个小时的缘故,刘昆不象以往下班时那么高兴。
众人排队打卡。一个女孩子站在卡机旁边,手里拿着饭票,打完下班卡的人从她那里领饭票。每次下班后都要领饭票,一天三次,凭饭票在食堂里就餐。这是厂方为了对付旷工者而想出的一个奇招。这个厂天天有人旷工。虽然厂方规定旷工一天扣三天的工资,一个月累计旷工三天者,扣掉全部工资开除出厂,可是旷工现象仍然屡禁不止。有些人旷工仅仅是为了休息一天。因为请假很难被批准。旷工者因为没有没有饭票无法在食堂里就餐。厂方企图以此卡住旷工者的脖子,逼他们乖乖就范。“不劳动者不得食。”厂方把这种思想贯彻到了极致。
刘昆领了两张饭票——包括今天晚上的夜消和明天早上的早餐。夜消是馒头和稀饭。稀饭里面还放着肥肉,这是广东的特色,不过刘昆对此却很不习惯。他只吃稀饭,肥肉全部夹出来放在桌上。这个厂的管理人员和员工都是在一个餐厅用餐,不象其它很多工厂,有单独的干部餐厅。早餐和夜消,二者没有什么差别。不过中餐和晚餐就不一样了,分干部餐和员工餐。员工餐是一个菜,干部餐外加一个。干部和员工都在一个窗口打饭。厨师凭衣服的颜色来区分干部和员工。员工的制服都是蓝色的,而干部的制服则都是黄色的。刘昆刚进来的时侯,并不清楚这些。他第一次在食堂里打饭的时侯,厨师给他打了一个菜,然后把碗递给他。他指着另外一个菜对厨师说道:“打点那个菜。”
“那是干部餐。”厨师当时冷冷地说道。
站在刘昆后面的人大笑起来。那是一名干部,穿黄色制服。
刘昆当时又羞又气。妈的,这真应了那句老话,叫看人下菜碟。中国人就喜欢搞这种等级制度。其实那所谓的干部餐也不过就是一个胡萝卜炒肉片。他记得自己在天津的时侯,有一次受雇于一个老板去韩国lg设在天津的工厂干零活,中午在食堂吃午饭。他看到在lg上班的人,从经理到员工,吃的都是一样的饭菜,就连制服也是一样的颜色。人家可是世界五百强啊。
吃过夜消,刘昆来到了宿舍。宿舍是八人间,上下床。不过现在只有五个人。前天还是六个,不过昨天走了一个。走的那人仅仅干了一天。刘昆进厂才一个星期,可是这间宿舍已经走了两个人。这家工厂经常有人走,当然也不断地有人进来。在这间宿舍里,进厂时间最长的也不到半年。
冲完凉之后,刘昆本来是打算洗衣服的,可是今天实在是又累又困,只能到明天再说了。
躺到床上,刘昆看了一下表,已经快到一点了,再有七个小时又要上班了。以往,他和室友们每天晚上都要聊上一会儿。可是今天晚上下班太晚,这项活动只能取消了。在这里,除了吃饭、睡觉,已经没有多少属于自己支配的时间。生命被禁锢在一个有限的空间内,以一种非常卑微的方式存在着。
四
国庆节这天,厂里放假一天。刘昆这天一直睡到上午十一点钟才起床。进厂那么多天了,终于睡了一个好觉,实在太舒服了。在这种地方,每天睡个好觉都是一种奢望。他本来还不想起床,可是又怕错过了午餐。今天的午餐可比以往内容丰富。因为国庆节,食堂今天中午加菜。员工餐是芹菜炒肉片和一个鸡腿。刘昆还买了一瓶啤酒,这让他身上仅有的二十多块钱又少了三块。
吃过午饭,刘昆在食堂里看了一会儿电视。感觉那电视剧很无聊,他回到了宿舍。
宿舍里只有一个人,睡在刘昆下铺,四川人。因为长的很瘦,人们都叫他“排骨”。其实刘昆比他也胖不到哪去。这个厂的员工,大都是瘦弱矮小者。只有门口的保安,倒是身强体壮,高大威猛,虎视鹰顾,令人望而生畏。
“排骨”正躺在床上看书。
“没出去玩?”刘昆问道。
“没有。没地方可去。”说完,“排骨”坐起身来,放下书,伸了一个懒腰说道:“唉,真是无聊,上班无聊,不上班也无聊。”
“看的什么书?”
“排骨”笑了笑,将书递给刘昆。
刘昆接过来一看,是一本夜市地摊上常见的色情书,里面附有色情图片。这种书,在男性打工者之间很流行。
刘昆随便翻了翻又递给了“排骨”。
“看这种书很容易上火的。”刘昆笑着说道。
“唉,没办法,精神需要。”
“你结婚了吗?”
“结过婚,但已经离了。”
“是不是你又找了一个,把人家给甩了?”刘昆开玩笑地问道。
“排骨”苦笑着摇了摇头。
“唉——,一言难尽呀。”
“说来听听。”
刘昆原本不是一个喜欢打探别人隐私的人,可是这种乏味无聊的生活让他产生了一种猎奇的心理。由此可见,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什么样的人。庸俗无聊的生活让置身于其中的人也变得庸俗不堪。
“排骨”开口说道:“我是四年前结婚的。老婆是邻村的。结婚后我们感情一直不错。婚后一年,我们有了一个小孩。随后,老婆在家带小孩,我在外面打工,只有春节才回去一趟。就在去年这个时侯,我父亲打电话给我,让我赶紧回去。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刚开始不肯说,经过我再三追问,他才告诉我,说我老婆跟别人好上了,还怀上了别人的孩子。我当时就傻了。那时,我还在离这儿不远的另外一个工厂干活。我想马上回去,费了好大劲才请到一个星期的假。请假的理由是母亲逝世,回去奔丧。不这样写,根本请不到一个星期的假。不过这也算不上对母亲不敬,因为我母亲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回去以后,老婆向我坦白了一切。这样的事,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我们离婚了,孩子归我。唉,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有责任。想想看,一个年轻女人,丈夫不在身边,孤独寂莫,象王宝钏一样苦守寒窑,跟别的男人好上一点也不奇怪。我现在一点也不怪她。不要说她了,就说我自己吧。不瞒你说,我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找一次小姐的,在离婚之前就这样。”“排骨”说到找小姐的时侯非常自然,就好象那是和吃饭睡觉一样平常的事情,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也并不是什么罪恶。
晚上吃过晚饭,刘昆和“排骨”一起出去闲逛。走到影剧院门口的时侯,那里正在为今天晚上的演出造势。门口搭了一个台子,两名上身只戴着乳罩,露出半个ru*房,下身只穿着内裤的女子正站在台上,伴随着强劲、动感的音乐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做出种种诱惑的动作,脸上带着妖媚的笑容,乳罩和内裤上的金色饰片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靓仔。”台上一名女子居高临下,冲着台下的观众挑逗地叫道,还媚笑着冲众人来了一个飞吻。
“这娘们又骚又浪。”台下有人说道。
“谁的嘴巴那么臭,是不是吃了大便了。”台上的那名女子骂道。
台子旁边的一名男子手拿话筒卖力地宣传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今天晚上的演出,绝对精彩,绝对让你大饱眼福。你在外面看到的只是皮毛,想要看到更多,更刺激的表演,请赶快买票入场。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马上就要开始了。”男子旁边的地上,放着一个很大的牌子,上面用醒目的大字写着:湖南红辣椒艺术团,激情之夜,让你心脏狂跳二小时,票价五元。
这样的演出在东莞很常见,演出的地点通常都是在工业区的影剧院。观众都是外地打工者。这样的演出当然不是阳春白雪的高雅艺术,其中少不了色情表演。那些所谓的艺术团深谙观众的心理,很清楚观众想看什么。
至于影剧院,平常每个晚上都是放投影的,票价二块。如果有这种艺术团来这里演出,影剧院方面便把场地出租给他们。很显然,出租场地的收益要高于放投影。
“咱们进去看怎么样?”“排骨”提议道,他已经被撩拔得血脉喷张。
“我就剩二十块钱了。”刘昆犹豫着说道。老实说,他确实也想进去看看。刘昆承认自己并非一个志趣高雅,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不就五块钱吗?人只要开心,何必在乎这五块钱呢。过了今天晚上,以后想看也没有时间了。再说,这样的表演也不是天天都有。”
刘昆同意了。
两人买了票进场了。
观众大都是男的,全都坐在靠前面的坐位,后面几排空着。
演出开始之前,主持人告诫大家不要拍照,否则后果自负。这带点恫吓的意味。
演出开始了。刚开始并没有很多人期待的内容,就是唱歌跳舞,串插着魔术表演和演员的插科打诨。演员就那么几个,交替着上场。
众人期待的脱衣舞表演终于出现了。表演者不用说,理所当然地是一名女子。在动感音乐的激情伴奏下,表演者一件一件地脱下自己的上衣、短裙、胸罩、内裤,最后一丝不挂,全身赤luo地站在台上,冲着台下的观众来了一个飞吻。很多人兴奋地吹起了口哨,大声叫好,掀起了演出开始以后的第一次高[chao]。
又一名女子登场了。她身上只保留着乳罩和内裤。
“各位朋友,我现在出一个问题考考大家。”女子手持麦克风说道,“大家说,中国有几个民族?”
“五十六个。”很多人争先恐后地答道。
“不对,要我说,中国只有两个民族。”
女子的话让很多人倍感诧异。
女子继续说道:“男人是一个民族,女人是一个民族。我现在和大家来一个互动节目,有哪位朋友有勇气站到台上,回答我男人是什么民族?女人是什么民族?还有男女加在一起是什么民族?如果答对了,我就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掉。怎么样,有没有哪位朋友愿意上场?”
台下是一阵沉默。
“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女子揶揄地说道。
坐在刘昆身旁的“排骨”按捺不住了,霍然站起身来,举手大叫一声:“我来试试。”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排骨”身上。
台上那名女子露出了赞赏的表情。
“到底有人上场了,勇气可嘉。来,让我们为这位先生的勇气鼓鼓掌。”
女子带头鼓起掌来。
“排骨”俯下身焦急地问刘昆:“那几个问题怎么回答?”
刘昆也想不出怎么回答,不过他突然之间想起了以前看《红楼梦》的时侯,看到书中说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人是水做的骨肉。于是他灵机一动,对“排骨”说道:“你就说男人是泥族,女人是水族,加在一起是水泥族。”
“排骨”的小动作没有逃过台上女子的眼睛,她调侃着说道:“我们这位先生还带着参谋,看来是有备而来。”
“排骨”昂首挺胸地走到台上,站在了女子身边。
女子拉住了“排骨”的手。如此近距离地与一位衣着暴露的妙龄女子亲蜜接触,“排骨”显得非常兴奋。
女子微笑着对“排骨”说道:“帅哥,你现在可以回答我刚才提的问题了。”说完,她把话筒送到了“排骨”面前。
“排骨”自信满满地说道:“男人是泥族,女人是水族,男女加在一起是水泥族。”
“排骨”话音刚落,女子笑得弯下了腰。她松开了“排骨”,用手捂着肚子。
台下的观众也笑得前俯后仰。
“排骨”站在台上,显得有点难堪,样子很是滑稽。他觉得众人的反应实在太夸张了。
女子在台上站好以后,笑着对台下的观众说道:“我们这位帅哥真的很可爱,很幽默。虽然他没有答对我提的问题,但是却为我们带来了欢乐。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向这位帅哥表示感谢。”
女子和台下的观众鼓起掌来。随后,女子做了一个手势,请“排骨”下场。“排骨”意犹未尽,有点遗憾。
“现在,让我来告诉大家问题的答案。”女子说道,“男人是枪族,女人是盾族,男女在一起就是哈尼族。”
“没意思,没意思。”散场以后,两人走出影剧院,刘昆摇着头说道。
“还可以。”“排骨”的看法和刘昆有所不同。
回到宿舍,房间里已经有两个人了。
“你们回来的挺早的。”“排骨”冲着两人招呼道,“今天晚上的歌舞晚会你们都没看吧?有脱衣舞表演,实在太刺激了。”
“脱衣舞有什么好看的?那都是毛毛雨。我今天去镇上玩,那里有个公园,好多靓妹在那里拉客,四十块钱就可以跟你上床。”说话的人名叫何小明,贵州人。他是这个宿舍里进厂时间最长的。
“那你有没有跟靓妹上床?”
“那还用说。今天上的那个靓妹,真是正点。对了,还是熟人呢,在这个厂干过。”
众人一听,顿时来了兴趣。
“叫什么名字?”湖南人谭海青问道。他比刘昆早进来一个月。他以前曾进过这个厂,这是他第二次进这家工厂。
“说了你们也不认识。我刚进来的时侯她还在这个厂干呢。不过,没多久就走了。走的时侯还扔掉了一个月的工资。她走的时侯,你们都还没进来呢。她在这里干的时侯,我就坐在她对面,经常听她说,在厂里上班没意思。那时侯,因为她长的漂亮,上班的时侯,组长老是站在她旁边和她聊天,安排她干最轻松的活。真想不到,她会去干这个。真是一朵鲜花落到了烂泥塘里。”何小明说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颇有点怜香惜玉的味道。
“还是当女人好啊。不愿打工还可以去干那个。男的就不行,除了打工就无路可走。”谭海青说道。
“听你这么说,如果你是个女的,我估计你也会去干这个。”何小明笑着说道。
“唉。”谭海青叹了一口气,“如果细想一下,打工和卖淫都是一样的,都是靠出卖自己的青春和尊严来挣钱。对于打工的人来说,厂方需要的是他们的青春。等到他们岁数大了,不再年轻,厂里便不再需要他们了。小姐也一样,嫖客们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到了年老色衰,没有吸引力的时侯,就很难再有主顾上门了。”
谭海青的话引起了刘昆的共鸣。在东莞,青春的面孔随处可见。厂方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占有了很多人的青春。在很多作家的笔下,青春是美好的,宝贵的,是多姿多彩的。然而在东莞,青春却是廉价的,是单调的,是黯淡无光的。对于东莞很多依靠出卖劳动力为生的外地打工者来说,青春时期就是他们卖相最好的时侯。这一点和妓女没什么两样。等到青春不再的时侯,他们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如同一个苹果,被榨干了果汁,只剩下了残渣。
“我今天到镇上去玩,看到那些在马路上乞讨的乞丐,我觉得咱们还不如那些乞丐呢。”谭海青说道,“你们想想,乞丐不用象咱们这样受管制,也不用象咱们这样一天干十二个小时还要多,更不会象咱们这样任人宰割。如果要说没尊严,咱们比乞丐还没有尊严。”
“那你干脆去当乞丐算了。”何小明笑着说道。
“我现在真有这种想法。东莞这里的工厂基本上都这样。我去年曾进过这个厂,干了半个月走了,工资一分钱也没拿到。然后,我又进了三个厂,最长的干了四个月。唉,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那几个厂跟这个厂的情况一样,也是每天晚上加班到很晚,一个月也休息不了一天。工资呢,有的还不如这里。其中一个塑胶厂,很多时侯晚上加班到十二点,一个月才六百多块钱。那些工厂也都和这个厂一样,要押一个月的工资。并且因为招工难,辞工很难被批准,如果你不想干了,只能扔掉工资走人。”
有人进来了,是住在这间宿舍的其他两个人。两人都是广西的,一个叫李山,一个叫王川。
“妈的,今天真是倒霉。输了四十块钱不说,最后还让保安抢走了十块。”李山有些懊恼地说道。
“怎么回事?”刘昆问道。
“刚才我们正在老乡住的宿舍里赌钱,保安突然进来了。当时我们都蹲在地上,钱就放在中间。保安冲到跟前,从地上抓起一把钱装进自己口袋,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我本来是赢了十块钱的,可是这下子又损失了二十块钱。这些保安真可恨。”王川恨恨地说道。看得出,他对保安假公济私,借抓赌之名中饱私囊的行径非常愤怒。
一天假期就这样结束了,明天又要开始那种无聊得令人发狂的工作。不过,对刘昆来说,这种工作不会持续得太久了。再坚持一个月,他就自由了。失去了才知道拥有的珍贵。他现在一心想回到天津,继续那种虽然居无定所,然而却自由自在的流浪生活。人是崇尚自由的动物,这是人的天性。而青春更应该是自由奔放的。可是在这里,青春却是被禁锢的。他要放飞自己被禁锢的青春,哪怕是去继续流浪。
五
第二天上班的时侯,原来坐在刘昆旁边的那个人没来。听别人说,他走了,是自离的。在东莞,工人不经过辞工程序而离开工厂的行为被称为自离。自离者是要丢掉工资的。
组长安排了一个女孩子顶替了那个人的位置。
女孩名叫乐叶飞,来自湖南,还不到二十岁,可是在东莞已经打了三年工了。
乐叶飞长相甜美,五官之间有着一股灵动的韵味,颇具明星气质。她非常健谈,爱说爱笑。然而这并不影响她手上的动作。她干的和刘昆是一样的活,也是往音箱里粘木条。可是她显得轻松多了。每当她粘完一个音箱,放到传送带上的时侯,下一个还没到跟前。不象刘昆,总是忙个不停,手不停歇。即便这样,也仅仅是刚好能跟上节奏。
两人一边干活一边交谈着,当然了,还得提防着组长,如里被他发现,两人都免不了要挨训斥。
两个小时之后,两人已经聊得非常投机了。
“昨天放假去哪里玩了?”刘昆问道。
“就去镇上逛街,没什么意思。本来想去深圳,一个同学让我过去玩。可是一天的时间太紧张了,所以就没去。”
“你同学在深圳打工?”
“不是,她是......”说到这里,乐叶飞欲言又止。
“怎么了?不方便说?”
“其实也没什么。她被一个香港人给包了。”乐叶飞轻描淡写地说。
刘昆心头一震,手指触到了热熔器里滚烫的胶水,感到一阵灼痛。他触电似的松开木条,缩回手,将胶水在工作台下面蹭掉。
刘昆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好笑。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听到一个陌生女子被人包养的消息会有这样的反应。
乐叶飞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那个香港人在深圳给她租了一套房子,每个月给她五千块钱。”
“挺不错呀,比在厂里上班强多了。”
“你也这么认为?”
“是呀。女孩子最重要的资产就是自己的青春。在工厂打工是出卖青春,被人包养也是出卖青春。既然同样是出卖青春,为什么不卖个好价钱呢?”刘昆戏谑着说道。
乐叶飞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唉,想想也是没办法。人都想过的好一点。我的那个同学,去年我们还在一个厂里上班,每个月累死累活也不过才挣几百块钱。可是现在已经成了少奶奶了。她还打电话给我,说要把我介绍给包养她的那个香港人的朋友。”
“可以考虑考虑。”刘昆仍然以一副戏谑的口气说道。
“我正在考虑。”说这话的时侯,乐叶飞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她继续说道:“象我们这种女孩子,没有太高的文化,靠自己的努力实在很难过上象样的生活。我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到现在已经三年了。每天就象这样在厂里面干活,让人看不到一点希望。我根本不敢去想未来,一想就老感到绝望。表面上我喜欢说说笑笑,好象很开心的样子,实际上都是在强颜欢笑。我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我会精神崩溃。你刚才说的很对,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最重要的资产就是她的青春。我已经在这里的工厂虚度了三年的青春,可是什么也没得到。我不想再把青春耗费在这里了。如果等到失去了青春,想让人包养也不可能了。”说到这里,乐叶飞叹了口气,“你说我算不算很坏?”她很认真地问刘昆。
刘昆摇摇头说道:“这也没什么。人都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只要不侵犯别人的利益。如果你也算坏的话,那这个厂的老板,甚至东莞这里所有的工厂老板,他们简直就是罪大恶极了。”
“我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母亲总是叮嘱我不要学坏了。可是外面的世界简直就是一个烂泥塘,想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实在太难了。”乐叶飞说完摇了摇头。
沉默了一会儿,乐叶飞又开口说道:“我感觉自己就象一个赌徒,青春就是我手中最大的赌注。我现在准备孤注一掷,拿青春来赌明天。可是心里又好担心。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
“希望你是对的。”刘昆说到。
“但愿如此。”
两天之后,乐叶飞走了,是自离。
六
刘昆刚进厂的时侯买了一条毛巾被。国庆之后,天气渐渐凉了,晚上盖一条毛巾被已经有点冷了,到了该盖被子的时侯了。可是刘昆身上就剩下十多块钱了,买被子是不够的。东莞的工厂就是不好,不能预支工资,没钱只能苦苦地熬着。不象在天津干零活,就算身上一分钱没有,只要有活干,干完就能拿钱。想起来还是在天津干零活好。
因为晚上睡觉盖的太薄的缘故,刘昆感冒了。他感到头痛鼻塞,浑身无力。早上一上班,他就去找组长请假。
“是不是真的感冒了?”组长接过刘昆递过来的请假条怀疑地问道。
“真的。”刘昆有气无力地说道。
组长看刘昆无精打采的样子不象是在说谎。
“这种小病也要请假?”
“我身上实在很难受。”
“有那么严重吗?”
“真的。”
“你先在线上顶一会儿,等我找人顶你的位置以后你再走。”
刘昆只好坐到了工位上。可是他今天根本跟不上流水线的节奏,不大一会儿,面前已经堆积了很多产品。
组长带着一个人过来了。
“教会他怎么做,你就可以走了。”组长指着那人对刘昆说道。
回到宿舍,湖南人谭海青正在宿舍里收拾东西。
“今天没上班?”刘昆问道。
“我不干了,马上就走了。”
“准备去哪里干?”
“出去再说。在这里实在没意思,为了混口饭吃,天天象劳改犯一样。我的被子不要了,送给你了。”说完,谭海青把自己的被子扔到了刘昆的床上。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有了被子,晚上就不会挨冻了。
谭海青走了以后没有几分钟,宿舍管理员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本子。这是一名四十多岁的女人。
“你怎么没上班?”她问躺在床上的刘昆。
“我感冒了,请了一天假。”
“看一下你的厂牌。”
刘昆把厂牌递给她。她接过厂牌,在本子上登记着。
这个厂每天白天都要查宿舍,主要是为了对付旷工者。旷工者不允许呆在宿舍里。
“你们宿舍真脏。你把地扫一下,要不然又要罚你们款了。”管理员说道。
刘昆很不情愿地起了床,从外面拿了把扫帚进来。这个月他们宿舍因为地上脏已经被罚过一次款,每个人罚五块,从工资里面扣。妈的,给人家打工就是不自在,什么都让人管着。
“感冒了可以到保安室那里拿药。”管理员提醒刘昆。
“等会我自己去买。”
“保安室那里就有药,为什么要自己去买呢?”
刘昆摇了摇头。他并非不知道保安室那里有药。厂里每个月强制性地从每个人的工资里扣掉五块钱,成立一个所谓的医药基金,主要也就是买点治头疼、感冒的药物放在保安室,工人如果有发烧感冒之类的小病,可以去那里拿药。实际上,去那里拿药的人很少,可是每个月的五块钱却照扣不误。在刘昆看来,这又是一种敛财的手段,是从蚊子腿上割肉,可是却又打着行善之名。他痛恨这种假仁假义、欺世盗名的伪善行为。他宁愿自己花钱去买药也不愿去那里拿药。
刘昆身上只有十多块钱了,他不想去买药,希望靠自身的免疫力不治而愈。他在这方面有成功的经验。躺在床上,刘昆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侯,已经临近中午。他感到身上的难受劲一点也没减轻。看来,经验不一定在任何时侯都有用。这一次不吃药看来是不行了。他决定去买点药。
走下宿舍楼的时侯,工人们都已下班了,正在楼下的食堂排队打饭。大概是生病的缘故,刘昆并不感到饿。他现在一点食欲也没有。不过,就算他想吃饭,因为今天请假,他没有中午的饭票,做饭的人是不会打给他饭菜的。这个厂,不仅旷工者不给饭吃,连请假的人也一样。对于不能为自己创造价值的人,他们是一点也不客气的。
刘昆在附近的一家药店买了一盒最便宜的感冒药,花了七块钱。身上还有八块钱,解决今天的吃饭问题还是够的。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侯,刘昆感觉自己好多了。可是并没有完全好,还在流鼻涕。然而他今天必须上班。他昨天只请了一天假,如果今天不上班,那就是旷工。旷工一天是要被扣掉三天的工资。如果扣这个月的工资,刘昆倒觉得无所谓。反正他早就打算到月底拿了上个月的工资后就离开这里,这个月的工资是注定拿不到了。可是有人告诉他,厂方对针对旷工者的罚款是从上个月的工资中扣除。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对付象刘昆这样准备自离的人。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看来,厂方在考虑自己的利益方面真是周详备至。撇开针对旷工者的罚款不说,单从吃饭这方面来讲,刘昆今天也必须上班。他身上只有两块钱了,不上班就没有饭吃。这一回,他真让人卡住了脖子。
七
这天上午厂里放假半天,为的是迎接美国客户来检查。据说这个客户是公司最重要的客户。为了迎接这个最重要的客户,昨天晚上车间里提前一个小时停止生产搞清洁。
刘昆对于放假是欢呼雀跃的。对于他来说,少干半天就意味着少了半天的损失。
厂方规定在中午十二点之前,所有的员工都不能呆在宿舍。
刘昆和“排骨”结伴在外面闲逛了半天。中午的时侯,他们回来吃午饭。
两人注意到食堂门口帖着一张通告,上面写着:
各位员工:
我们是美国larmart集团。作为一家受人尊敬的企业,larmart集团一向重视劳工权益的保护。我们把这视为企业责任感的体现。现在,我们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我们在中国境内的合作伙伴。我们不允许我们的合作伙伴有任何损害劳工权益的行为。如果你所在的工厂存在侵犯劳工权益的现象,请向我们举报。我们的联系地址是:******电话:******电子邮箱:******
larmart集团
一名保安跑了过来,将通告揭去了。
“你看那张通告,肯定是上午来检查的美国客户帖出来的。真想不到美国人还挺关心中国的工人。”吃过午饭回到宿舍,刘昆对“排骨”说道。
“没用,那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
“就算是做做样子,其码人家做出了一种关心的姿态。而我们自己的同胞们,连这种关心的姿态都没有。”
“那倒也是。”
八
终于到了发工资的这一天。刘昆领到了自己上个月的工资——六百一十块钱。领了工资以后,还有一个小时才下班。可是刘昆却径直离开了车间,回到了宿舍。他一分钟也不想多干。
第二天早上起床之后,刘昆收拾好行李,向室友们告别。
“以后咱们再也没有机会一起去看脱衣舞了。”“排骨”调侃着对刘昆说道。
走到厂门口,保安看他手中拿着行李,问他要干什么。
“我不干了。”
“是自离?”
“对。”
保安拿出一张打印好的声明让他签名,上面写着:
本人自愿离厂,全部工资已结清。
看到这样的声明,刘昆感到极度的耻辱和愤怒。厂方真是卑鄙无耻之极,当b*子还要立牌坊。他们自作聪明,以为这样就能抺煞他们的丑行。可是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伎俩只能让他们的丑行欲盖弥彰。掩耳盗铃从来都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呸!一帮卑鄙无耻的强盗!
刘昆虽然痛恨厂方的卑鄙无耻,可是现在强弱形势显而易见,胳膊拧不过大腿。不签名门口的保安就不让你带着行李出去。刘昆只能乖乖就范。
不过,走出厂门以后,刘昆心中的不快迅速烟消云散了。他象一个刑满释放,重获自由的人一样,心中充满兴奋和喜悦。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在里面干了五十天的工厂。这五十天的日子简直就象是在坐牢,而工厂就象是监狱。算起来,自己在这里干了五十天只拿了六百块钱的工资,平均每天十多块钱。真是让人伤心。不过这也没什么,吃一堑长一智,就当是经历了一次磨炼。况且在丢掉了一个月工资的同时,他也丢掉了套在自己身上的锁链,而得到的是外面广袤的世界。
东莞火车站没有去天津的火车。刘昆买了一张去北京的车票,打算到了北京以后再转车去天津。
车票是下午五点的,现在还早。刘昆将行李寄存起来,打算在附近转转。
他走到了一条繁华的商业街。这里商铺林立,各种招牌令人眼花瞭乱,目不睱接。高级酒店、大型超市、银行,还有麦当劳、肯德基......所有这些都显示了东莞的富庶和繁华。对于很多外地人来说,东莞是一个很糟糕的地方,可是对于某些人来说,这里简直是乐土和天堂。在那些高级酒店里,有人一掷千金。可是同样是在东莞,在许多工厂的流水线上,很多工人为了一点可怜的工资而拚命加班加点。如同狄更斯在他的小说《双城记》中所说,这是最好的年代,同是也是最糟糕的年代。
刘昆突然看到了一个熟人,是曾和自己同住一个宿舍的湖南人谭海青。刘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仔细一看,没错,就是他。他正坐在马路边拉着一把二胡,神情自若,面前放着一个碗,碗里面有一些钱。真没想到他会来干这个,象伍子胥一样吹箫乞食,只不过把箫换成了二胡。
谭海青的二胡拉得非常动听。可是他在厂里干的时侯,从来没听他说起过自己会拉二胡。
两位衣着时尚的女孩子路过这里,看到谭海青,她们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她们驻足聆听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谭海青的水平还不错,一个女孩子弯下腰放了二块钱到谭海青面前的碗里,另一个则给了五块。谭海青停下手,向她们点点头,连说了两声“谢谢”,然后又非常投入地拉起来。
“哇,生意不错嘛。”等那两位女孩子走后,刘昆笑着对谭海青说道。
谭海青停下手,抬起头来。看到是刘昆,他霍地站起来,惊喜地叫道:“怎么是你?”
“我不干了,准备去天津,已经买好了火车票,下午五点的车。”
“走,我请你吃饭。咱们也算是共过患难的朋友,你下午就要走了,以后咱们可能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说完,他俯身拿起了地上的碗,把里面的钱收了起来。
刘昆再三推辞,可是谭海青执意坚持。
“一顿饭算得了什么?我现在一天的收入相当于在厂里上班好几天的工资呢。”谭海青非常大气地说道。
盛情难却,刘昆不好拂了人家的美意。谭海青带着刘昆到了一家餐厅。他先要了两瓶啤酒,然后点了两个菜,又叫了两份肉丝炒米粉。对于很多在东莞打工的外地人来说,这样的午餐完全可以称得上丰盛。两人边吃边聊,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谭海青在说话。他显得非常兴奋,完全不象以前在工厂里那样总是唉声叹气,无精打采。
谭海青告诉刘昆自己从那家工厂离开以后就开始干起这个。
“在那家工厂干的时侯,我就有这种想法。我读书的时侯学过二胡,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了。干这个比起在工厂里干活要强多了。到现在为止,我才干了半个月。可是你知道吗?最多的一天,我搞了二百块钱,几乎相当于在厂里上班十天的工资。妈的,我再也不想进工厂了。哎,你知道吗?通过这半个月的亲身体验,我感觉很多人对待乞丐的态度也比那些工厂对待工人的态度要好得多。”
九
火车缓缓地开动了。别了,东莞。这是一个不会让人留恋的地方。在刘昆看来,这里没有任何可爱之处。表面光鲜,内里腌臜。那一座座工厂,如同一个个怪兽,静静地伏着,吞噬着很多人的青春。在这里,失望多于希望,忧郁多于快乐。
“呸,东莞,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地方。”望着车窗外迅速后退的景象,刘昆恶狠狠地在心中说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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