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读《聊斋·连琐》
小引:《连琐》,鬼故事。书生和鬼。古希腊神话中,人神之恋,遍地开花,遍地风流。古希腊阳光灿烂,海风悠扬,神是阳光的产物,因此,神属于白昼。古中国夜色深沉,月光朦胧,漫漫长夜中,粉墨登场的是一个个面目模糊的牛鬼蛇神。鬼永远属于夜晚。人生在世,如果说必须有所爱的话,那么,古中国的人们,在漫漫长夜,也只能爱上鬼了。
蒲松龄无疑是喜欢鬼的。一个喜欢鬼的人是因为他在黑夜中走得太远了,日出之前,他无法回来。
1、农业社会的夜晚:灯火、风
夜晚来临的时候,大地静了下来。偶尔的一声犬吠,短促、空洞,使寂静一下子加深。村庄就象一个个稀疏的果实,一家一家的灯火,星星点点,但远远望去——从一个村子向另一个村子望去,灯火模糊成一片。于是,一个村子就是一盏灯。胡适非常喜欢这样两句诗:“人散庙门灯火尽,却寻残梦立多时”。也许是这里边那种从孤寂清冷中眺望的眼神深深打动了他,诗里还有一阵对世尘难以割舍的百感交集的心跳。黑夜给了人们黑色的眼睛,人们却用它寻找光明,远行人在风里站住,灯火映入他潮湿的双眼,于是,他向灯火走去。无论远去或者归来,人们最终总是走向灯火。而青衫长袖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则在清冷的窗前坐下,把灯火剔得更亮些,碾墨铺纸,用文字驱除内心的荒凉,盼望生命的春风把心田吹出层层新绿。
夜色无边无际,黑到极处,黑夜则仿佛有了某种生命。黑夜就象一只叫不出名字的怪物,不动声色,亦步亦趋的跟在你身后,让你不敢回头,只想拔足狂奔。在蒲松龄的时代,夜晚闪闪发光的东西还很少,目之所及,总是一些面目全非的事物。而到了鲁迅的时代,秋夜的天空就开始升起了一轮圆满的月亮了,夜仍然很静,天依然很冷,但许多改头换面的事物,渐渐显示出本来的面目。
风也依然从窗外一阵阵吹来,但煤油灯的手制棉芯却已换成了西方文明的灯泡了。
里尔克的诗句:
“往往在深夜这样发生:
风象孩子一样苏醒,
它孤零零来到林荫小径,
轻轻,轻轻向村庄走进。 ”
风也走进一些人的荒斋。如果斋边多白杨,风经过的时候,风仿佛一下子就变大了。在中国农村,居家的院落里是不种白杨树的,这种树根深叶茂,有风时萧萧,无风时也萧萧,欲称“鬼拍手”,因此人们都不愿把它们作为庭院树。当它们长在荒斋,风来的时候,其声如水波汹涌,绵绵不绝,于是,就仿佛是风带来了许多故事。而风带来的故事总是那么飘忽,也许最适合在黑夜里讲述。
2、人与鬼:人鬼之恋
风吹动杨于畏的荒斋,吹动荒斋旁粗大的杨树。在深夜,这些杨树象巨大的排箫,把大地的寂静吹响。杨于畏,这篇故事里的男主角,他的名字在这里显得很奇怪,透出几丝冷辟生硬,他姓杨,和杨树同姓,这仿佛是一个即兴而来的名字。这说明他是谁并不重要,他只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他可以是他自己,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夜色浓厚,但夜色掩盖不住他寂寞的面孔。
“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在这“夜阑秉烛,方复凄断”之时,是谁忽然在风里反复吟诵?她在夜暮深处,她不出现,但杨于畏已经知道,她是一个风雅的鬼了。唐人高适的诗《听张立本女吟》:“自把玉钗敲砌骨,清歌一曲月如霜”,因为有晶莹的月亮,虽然清旷得已不类人境,但我们看到的依然还是一个女人的高雅与孤独。而在这两句诗里,光亮是没有的,背境是无边的黑暗,于是,我们听到了一个女人凄楚的心声。这说明一个人死了,其孤寂仍然在时光中延续。
葡萄牙作家佩索阿说,“在白天,我什么都不是,到了夜晚,我才成为我自己”。这句话适用于佩索阿,我觉得也适用于中国的鬼。
鬼是从草丛中现身而出的。人是鬼的理想的尺度,因此,鬼仍然具有着人的形象。她叫连琐。一个闺中女子的小名。她出现时,“手扶小树,低首哀吟”,这是一个特写的镜头。杜甫诗中的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大家闺秀,沦落了也保持着一种高贵的美,让人不可接近。但这个女人,手扶小树,那背境和动作则说明她是一个小家碧玉了。平民女人,拥有更多的生活。当她死去,当她出现在杨于畏的荒斋,谈诗论文,剪烛西窗,她仍然拥有最真切的带着感情色彩和肉欲色彩的世俗生活。人死了,回忆还活着,回忆通过自身再现着生活。她读《连昌宫词》,这是一首充满了回忆和感慨的诗。一开始,诗的前四句就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幽寂的场境:
“连昌宫中满宫竹,
岁久无人森似束。
又有墙头千叶桃,
风动落花红蔌蔌。”
静与动,繁华与衰败,美丽与苍凉,世事如烟。一个逝去的世界落花一般被风刮远了。人死了,鬼重新回到人间,鬼对人的生活充满了难以割舍的热爱。
孤寂让人爱上了鬼,孤寂也让鬼爱上了人。人生在世,总得心有所爱,总得找到让我们觉得值得一爱的东西。哪怕这种东西是梦,是生命的影子,是鬼。在任何时代,人总不能一直在自己内心的寂寞和荒凉中活着。说到底,两手空空的人总得抓住一点什么。
中国的鬼是生命消失时的回声,因此,鬼让人觉得生命并没走远,另一个世界近在咫尺。有意思的是,在我们的文化意识中,另一个世界并不在天上,不在高处,而是在大地深处。鬼最大的愿望是重新投胎,重新还原为人。回声渴望再次找回它自己。因此,在我们世俗的文化意识中(排除掉道家、佛家的宗教思想),只有很少数人(比如皇帝)才会想到死后成仙,大多数人仍然愿意来生继续做人。
生命张开温暖的怀抱,呼唤纷纷消失的事物重新归来。
3、梦中之梦:隶鬼、武生王某
水中月是天上月,心上人是眼前人,中国的阴间和阳间是相同的。阴间是阳间的影子,是阳间的镜中之象。一个人死后,其命运在另一个世界仍然能够延续。因此,在鬼的世界里仍然存在着现实的矛盾和伤害。
在叙述的中间,故事出现的波澜。隶鬼出现了。隶:差役,没有品级但有一些小权的小公务员,老百姓私下称他们为“狗腿子”。在故事的叙述中,他的形象是这样的:“赤帽青衣,猥毛绕喙”。这是隶的一张大众化的嘴脸。这样的人,无论在阴间还是阳间都有着大面积的杀伤力,他们情欲勃发,精力充沛,对美好事物的占有不择手段。
梦是一条从现实通向虚幻的小径。
杨于畏在梦中与隶鬼狭路相逢。隶在阴间行凶作恶时,却有足够的力量对来自阳间的杨于畏嗤之以鼻。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好人遇到恶鬼也是如此,就在杨于畏无能为力之时,武生王某不期而至了。武生是什么呢,武生是一种外在的力,因此,他不需要名字,梦想受到伤害时,他带给我们继续梦想的权力。他的到来使杨于畏绝处逢生,逢凶化吉,于是,事情出现了良好的转机。雄鸡一唱天下白,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4、人鬼情未了
梦想需要鲜血才能变成现实。杨于畏拥抱他的梦想,把自己的生命注入梦想深处。就象夏天的雨水落入大地,雨水本身并不能再次生长,但它使其它事物获得生命。它是一种生命力。这是一种香艳的臆想,一个虚幻的爱情的形象把潮湿的黑夜一下子点亮了。
故事结束时飞来了两只青鸟。
在中国的神话传说中,青鸟是西王母情感的信使,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青鸟在无限苍茫的时空里使心与心息息相通。
又红又圆的落日中,茂盛的树梢一双青鸟展翅飞鸣,这是一幕撩动人心的人间爱情生活的温馨图景。连绵不断的夜色之外一道最美丽的光亮与色彩。无论如何,生活中总有值得让人去爱的东西。当杨于畏从大地深处把连琐挖出,梦想成真,鬼重新成人。
这说明了生命的强大,回声再次找回它自己。
-全文完-
▷ 进入文河郎-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