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日下的农场
来新西兰这么久,尚未真正领教过臭氧层空洞造就的毒日的厉害,直到11月28号这一天。
清晨七点,太阳还躺在下面,却悄悄地给布满天空的云雾抹上了金粉。我们又开始了一天芦笋场的活儿。
一直做到十点钟休息时,我才发觉整个农场已披上了橙装。右眼角渗入的一缕强光在告诉我,如果不怕刺痛了双眼,尽可转头直视太阳。我稍眯起右眼,抬头仰望,云雾早散去了,天呈现出一片明净的蔚蓝。高空中浮着几朵薄云,洁如白纱,可透见天的背景色;低空中,一簇厚重的云层像悬着的巨岛,底部靛而近黑,与雪白晶亮的上层反差极大,宛若地狱和天国的巧妙合体。我们都脱下了外套。
休息回来,扒上机器,忽然感觉到仅离开十分钟的长垫热烫烫的,喉咙不小心触到面上就马上缩回,可仍像强饮下了刚煮开的热水一般继续作痛。
做了不到半个小时,额上开始有豆大的汗粒滴在土地上。衣襟湿润起来,渐渐地与前胸贴在了一起,粘糊糊的,让我颇不好受。感觉自己是铁板上烤着的臭豆腐,背面和臀部都要冒烟了。今天的机油耗得比往日都快,才做了一两排就得再加一回。
回到三菱车上吃午饭。车门把手、人造毛坐垫都很火烫。拿起先前落在座位上的宽屏诺基亚,活像抓着刚出炉的地瓜,指头在保护套上挪了良久,方觉得可以勉强适应它的温度。按下解锁键,没反应,担心烧坏了,立刻长摁开机键,才知道手机也顶不住日晒,自动关机了。我捧起大可乐瓶往嘴里灌冷开水,喝得太快,呛着了,洒下的水让稍干的衣襟又湿了起来。打开饭盒,留意到平日在此时来*扰我们的小虫,今儿也不见了踪影。摘下帽来,发现才剪几天的短发已乱如杂草。后面几个男同事居然脱去上衣,往背后也涂上了防晒霜。
吃完饭又开工了,赫日当头依旧如故。
不知何时天突然阴了下来,老婆开心了:“啊!要是一直都是阴天,该多好啊!”可没等我们享受够这短暂的凉快,太阳又从云层中探出了狰狞的脸。
偶然间急风骤起,飞沙粒钻进眼镜缝里侵入眼睛。我忙眨几下眼挤出沙子,没敢再抬起头。
约莫又做了三个小时,平常这个时候还有些精神的我,现在却要投降了。我心里叨念着,这应该是最后一排了——即使看见旁边立着几排长芦笋,仍不断骗自己。直至刚割了半排,supervisor特别拎一盒冰棒过来慰劳大家,我方意识到离结束还有些时候。随手拿了一根,等旁人用稍许微弱的语气说了声“thank you”时,才发觉自己累得连话都说不上了,马上跟着回谢。
到只剩最后一排时,我们和另一队对着各做完半排,便弯下背、摊开腿坐在机器上,兜着小风回去了。我偶尔瞧见好几根对面的人漏割的,但已懒得再扒下身子了。
走到货车旁洗手,见桶中的水所剩无几,只好将就着挫几下手,便把位子让给他人。
在三菱旁边,我们互相端详。我摘下手套,发现两手腕上手套与长袖口之间的空隙已经烧出黑迹,好像戴着一对铁手腕。老婆脸上的红肿本未消掉,却不顾我的劝说,硬要来上班;现在,她的脸显得更臃肿了些,连下巴也看起来略微发胖;摘下眼镜,太阳穴处现出一道扎眼的亮白;左耳背的皮都破开了,犹如发霉的瘦牛肉。看到这里,我只问她耳朵会不会痒,她“嗯”了一声。当她想伸手去搔时,被我止住了。我颤抖着眼皮,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身后,不想让她看到。美春今天忘了戴帽子和涂防晒霜,索性只穿短袖,结果脖子背后、手臂、手肘尽给炙晒得如煤炭,我问他疼不疼,他说就像许多钢针扎进骨头。
看看手机四点半了,那些老员工还在自个儿的车旁闲聊,我们三人已经钻进车,奔回去了。
行了数里,美春按下清洗键,车前窗喷出一股水,坐在前座的我顿时深吸口气,感觉一阵凉意正在涌遍全身。路边的奶牛场里,只见到一片空荡荡的草地。小庄园内,一匹棕髦马裹着披风,在骄阳下吃草。两旁的树木伸着懒腰不爱理睬我们。有人烟处,房屋眯着昏沉的睡眼。
烈风中的归途
车开了二十分钟回到市区,天渐渐灰了下来,风起了,越刮越狂,貌似要下雨了。
归心似箭的我们偏逢下班的高峰期。快开到一个十字路口,一辆福特挡在前面,车尾有如一张沉着大嘴的脸;又行驶了三两段路至出口,遇见高亮的红灯,一辆辆在直角道上过往的车子经过我们窗前时,两眼射出诡异的光,咧着嘴,吐起舌头,又旋即溜走了。
好不容易甩开了大量的车流,稍微加快速度。头上一团乌云穷追着车子不舍,似乎要把我们囊在它的掌心内。侧窗开着,飘进树枝叶“沙沙”的声响,一些尘埃、垃圾屑随狂风卷入,后窗的杂志“叭哒叭哒”地拍着玻璃。美春急忙摁下总开关,合上四个车窗,终于安静下来。我留意到路边的杨树拼命摇摆着翠绿的双手,仿佛在喊着“help”。街面的枯叶、塑料带、易拉罐惊慌地往路边逃窜,一群新叶张着翅膀在半空中飞舞。人行道上,一位白人老太太坐着电动轮椅缓慢前行,真有点替她担心。
回家放松放松
到家后,我让老婆先洗澡。等到我洗时,整个浴室泛着湿气,水热腾腾的,觉得有些闷。直至成泡的洗发水如雪花般滑落下来,身上涂抹的沐浴露散发出柠檬的淡香,才开始感到神清气爽。大腿发痒处用热水冲一下,就像老婆在给自己挠似的。刚洗完,窗外吹进一股凉风,全身的细胞立即雀跃吹呼起来。
五点半,风渐缓,少顷又狂。六点半,气温转凉。两小时后,天开始暗下来。整夜不见一滴雨。直到十点钟,我坐在书桌旁,喝过老婆刚给我泡的一杯开水,望着窗外漆黑而宁静的夜空,有所感悟:“原来,最毒的太阳,曝射之后,也会让烈风趁虚而入;最苦的汤药,吞咽下去,也会在口中留下甘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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