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信
葵:
想来想去我还是决定给你写信。我不是不想给你打电话,开始那些日子,几次拿起话筒,还没拨号,自己先泣不成声了,眼泪像小河一样流,只好放下了。后来生活很窘迫,更不愿意对任何人说,怕你们把捐款寄来(说句笑话,现在我有这个心情了)。
姐姐,傻丫头,想死我了,真的,真的。也许这种想念是自私的,也许。我想念的是我们的大学的生活,那狂放的无忧的岁月。我们四个人一个宿舍,每月至少发生三个恋情故事。你统计过,还时常高声宣布:“被窝里的咏叹调”谁最多?可怜的老三多愁善感。那时我可以骄傲地说,我没哭过。是的。可现在呢,轮到我了……
听母亲说你责备我,不辞而别。我能对你说什么呢……我能把一个小煤球生在北京吗!是的,我想过,到医院去过,一位老妇产科医生慈爱地对我说:根据你的体质,你要把他打下来,会终身不育的。那段时间我真是寻死的心都有。你们都说我,怎么把桦凉在一边和他好上了。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的才气,也许是因为他的热情。但有一个契机,我是不会忘的。那一个黄昏我写生,晕倒在北郊的树林里,是他发现了我,叫不到车,一直把我背到医院。他把卡上的钱全花光了。
咳,这些事以后再谈。此番,要求你的是,去看爸爸,别让他再写那回忆录了。你不是他的干女儿吗,他听你的话。我在家时就劝过他,不听!一说起那牺牲的老战友就痛哭流涕。哪是写书啊!就像那杜鹃泣血,还骂现在的腐败,谁爱听!听妈说,一熬就是小半夜。他高血压,还有糖尿病。六十多岁的人了,咋受得了。你去看他千万别跟他辩。他会留你吃饭,然后说个没完,让你不消停。
爸爸那脾气你知道。自从我认识了菲利普,确定了我们的关系,爸爸就开始不理我。倒不是因为菲利普的肤色,不是,这个世界革命的老头没有种族观念。不,他反对的是西方人那种生活态度,尤其是他那个民族。他出身下层,他什么也不顾,还那么狂,连别人的眼色也看不出来,也许他不在乎。可是你知道,那晚上我是多么尴尬呀。送他走后,我伏在床上痛哭。妈过来劝我,直到小半夜,后来妈累了,回去睡下。我却跳起来,一口气跑到了菲利普一个人的宿舍。爸爸传给我他的犟;菲利普染给我他的狂。矛盾集中到我一个人身上,一切的不幸就都从此开始了……
我们在洛山矶落了脚,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我最关心的就是他的肤色,果然,是他的种。我蒙上了被,悄悄哭了一阵。当护士把他洗净送到我的怀里时,我竟没有勇气给他喂奶。你看,我算是什么妈妈呀!当然,他的小嘴还是把我征服了。
我不能工作,全靠菲利普。他每天去找活。有时在迪斯尼里给游客画像,有时去码头做零工。他爱孩子,顶着他,到他们族群里去戏耍。有一次他喝得醉醺醺回来,我问他哪去了,他笑嘻嘻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交给我,说他在一个酒吧里为客人画舞女。我放下孩子,给他洗了脚,侍候他躺下,他很快睡着了。我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他。望着他的柔软的卷发,孩子一样乐天的脸,心里感到一阵内疚。本来在北京一家杂志社已经聘了他。只是因为我不愿留在国内,才落得这个地步。这一点好,他从不抱怨,他在什么条件下都能活,他是乐天的。
我们刚开始认识的时候,他讲了自己在在密西西比河的货轮上当杂役,简直就是一个哈克贝利。他一歇下来就画画。一位港商发现他,资助他考取了我们的美院。后来,你知道,他得到了奖学金。
那一天,他回来,我见他很狼狈,衣服也破了,脸叫人打成了乌眼青,虽然他的皮肤黑,但也看出来那紫红的瘀血。我问他怎么成这个样子。他告诉我应一个黑人小伙子的邀请,给一个黑人歌女画像。可是来了一个白人痞子,一定要买这画;他的朋友不卖他的偶像:两人打起来了,把他也稍带上了。我又好笑又好气,我给他包扎,骂了他一通,说他准是帮他同胞打了抱不平。我心痛他,又哭了一阵。他反来劝我。说这是常有的事,在他们的圈子里。我正色斥道:什么样圈子,你是正儿八经的中央美院的毕业生,还是个高材生。他们算什么?市井浪人!他闷头无语。
后来我知道,那个歌女叫燕妮,是他姨妈朋友的女儿,姨妈养了她一段时间,她们处得很好,她叫菲利普哥;他是为保护他妹挨的打。
第二天,他对我说要到姨妈家去。姨妈家在大西洋城。他说在洛山矶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这是真的,这个城里的艺术家就跟烂谷仓里的老鼠一样多:唱歌的,跳舞的,画画的,都在好莱坞的边上转;都想找个机会跟哪怕是三流导演碰个面。可是有这样运气的人又有几个呢!大多数都成了“洛山矶的漂儿”。
孩子刚生下的时候,他提过要姨妈来;我不同意:挣钱不易,养那么多人,房子又小。当然,还有一个更隐秘的思想:我要自己带这个孩子。不让他们,他和他姨妈染指。
后来,我同意了他的想法。他把钱全给我留下了,一个人背一个画板上路了。
葵姐,他真有这个本领,身无分文,游遍美国。那些在路上跑的司机,爱让他们搭车。他们是同类。他可以帮他开车,帮他修车,帮他装货卸货,还可以帮他打架……当然菲利普是画家,他的速写素描和彩色风景都很好,作为一个流浪艺人,养自己是没问题的。现在是他得养家。
菲利普没有和我正式结婚,我现在独居斗室,带一个孩子,柴米油盐,什么都得自己料理,灰头土脸,就像那城里的打工妹,养一个私生子。一想到这,泪水就止不住地流。回想,我们那时,多么风流潇洒呀!我是高干子弟,一个电话过去,小车载着我们去八达岭写生。我的飘飘秀发和飘飘的风衣,吸引了多少中外游客啊!他们都拿羡慕的眼光望着我们:风华正茂的艺术家,丽人。现在,这一切都成了过去,一个亡命海外的游子……
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就当喜剧听吧。
那一天我在迪斯尼门前卖画(都是在国内画的风景)。我兴之所至画些眼前的景物,我的小煤球在身边玩耍;突然他的天真打动了我;说来惭愧,我就没空仔细地欣赏过他。现在他那活泼的样子吸引路人的目光。这一刻我的灵感来了,我便用彩笔来捕捉他;他那迷人的乖巧跃然纸上。就在这时,他拾起一个白孩子丢弃的薯条,在手里把玩。我被他那专注的观察迷住了,那是儿童所特有的目光。我精心地点染。忽然,我听到后面一声咳嗽。一回头,见画架后面站一位黑人绅士,穿一件大衣。他把帽子摘下,冲我微鞠一躬,那举止风度真是一个绅士。
“恕我冒昧,女士――他说――我知道,我无权妨碍您作画,但看到您要出售这些,我可不可以买下您正画的这一张呢?按您所要的价格。”
我一时感到很惶惑,就在这时我看到我的孩子正要把薯条塞进嘴里。我连忙喝住他,夺过来,扔到地下,孩子哭了。我一手抱着他,匆忙地收拾画稿,在那人愕然的目光中,钻进车里,仓皇逃走。一直到家眼泪还不停地流。
后来我知道,那人是民权主义者,那天路过那里,他没有看出我是孩子的母亲,产生了错误的联想:一个黄皮肤的女人画黑孩子拾拉圾,是何用心呢?
这就是我过的生活。
顺便问你一句,桦分到了哪里?如他问起我,你就说一切都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就像诗人说的,让大学里的那些快乐的岁月,温馨的回忆,在我这污浊的生活里留一点闪光吧。
我们住的地方离海弯很近,是一个黑人社区。我常带小煤球去海边散步。你还记得在学院的时候我们常去海滨写生,北戴河、大连、青岛和三亚,从北到南,在祖国辽阔的海域,太阳总是从海上升起;可是在这里太阳落在海里。同一个太平洋……一水之隔。
我想念母亲,想念父亲,他们都已年迈。家事,我和你说过吧?父亲的第一个妻子也是老干部,六十年代初,病死了,没生孩子。她是母亲的表姐,母亲是为侍候她从南满的一个县城里调过来的,她是护士。表姐死后她留下来,照顾我父亲,两年后他们结了婚。她比爸爸小十岁。后来生了我,二老的独生女。
现在我给他们生了个黑孩儿,革命家庭唯一的传人。
我带他在海滨玩,小家伙用他的小黑脚试着冰泠的海水,他已经两岁了――我给他起了我父亲的名字。他那个族人一听说他的外公是毛泽东手下的战将,就竖起大姆指。“世界革命”――老黑女人用不太熟练的汉语,逗我的儿子。我苦笑了。是啊,如果他真有服务穷人的思想,也许他真能成为妈妈和外公之间的纽带。
我总爱久久地凝望太平洋上的落日,它是那样的辉煌,大海在燃烧,环天都是火一样的云霞。我知道,目力不及的尽头,就是我的祖国。父辈们浴血奋斗,雪洗百年耻辱,建立的共和国。而我,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梅 1990 夏 洛杉矶
第二封信
葵:
我去大西洋城了。刚回来,就给你写这封信。也许是给我自己写的,是的,我料不定会不会把它寄出。但我要写,是因为,像诗人说的,思绪翻腾,夜不能寐。
大西洋城之行,或者是我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真的,这不是一时的冲动,是我积蓄已久的一次爆发。是我几年来潦倒生活的一次彻底的清算。葵姐,我二十五岁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十五年前,妈妈忍着身体的痛苦,生下了我;今天,我知道,她会忍着十倍的精神的痛苦,在蛋糕上插上二十五只蜡烛,流着泪,等待我的电话……
三天之前,我收到菲利普给我的钱,同时在电话里他要我去大西洋城,他说他想我,还有事要和我商量。我简单收拾一下东西,便带孩子去了。菲利普在机场接我,车直接开到他姨妈家。
姨妈,黑女人,有四十多岁,是个胖子,动作灵活利落。一见我,便把孩子抱过去,让我去梳洗,之后,叫姨父倒茶,请我入座。端详我,露出真诚的微笑。我们聊起来,她问候我旅途疲劳,又问起我的父母。我敷衍了几句。姨父把孩子接过去,逗他玩。姨父是一位华人,五十来岁。这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他用汉语让孩子说“中国”,还顺手拿过一个盘子,给孩子,说英文瓷器;小煤球高兴,手舞足蹈,一下把盘子摔碎了,哭了。姨父傻笑。姨妈便把孩子抱过去,抚他头,一面批评姨父,拿易碎的东西玩,扎了孩子脚。小家伙温顺地伏在她的肩上。
菲利普和姨父忙去做菜。我一面喝茶,一面与姨妈闲谈。早先菲利普让我把孩子交给姨妈,我不放心,此番我有意地了解一下她家的状况。从谈话中我约略地知道了下面的一些情况。
他这位姨父是中国人,五十来岁。六十年代经济困难时期,他从浙江去了南亚。他是一个木匠,造船的。在马来西亚娶了一个当地姑娘,也是一个华侨。不幸第一个孩子就难产,母亲没有抢救过来,孩子也死在她肚子里。他为了摆脱痛苦,也带着掏金梦,到了旧金山。在那认识了菲利普的姨妈。她姨妈的前夫是个白人酒鬼,还爱赌博,吸毒,她把他赶跑了。这个性情豪爽的黑女人当时给渔夫们做饭,看上了有一身好手艺,人又老实的华人,便和他结了婚。那是十五年前的事,后来他们定居在大西洋城。菲利普的姨妈不能生小孩,他母亲临死便把他托给了妹妹,菲利普的这个姨。可是这家伙天性爱游荡,不愿意跟着姨父做木匠活,却跑到密西西比河的船上去打零工。后来到中国学习的事,我跟你说了,是一位港商资助的。他姨父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事事都听他妻子的话。黑女人的确是一个干练而泼辣的女性,家里外头事事料理得井井有条。
大西洋城是赌业之城。这儿离费城和纽约都很近,作为旅游胜地,70年代后期蓬勃发展起来,不到十年就成为拉斯维加斯有力的对手。姨妈看准了这势头,她知道,要发展就要盖房子和装修,正是用木匠的时候。他让姨父联络几个华人、黑人和墨西哥人,到东部来发展。就这样,他们迁来大西洋城。这几年她家小有积蓄,只是盼望菲利普和孩子能在她身边。
这个下午我了解她家的情况之后,对于安置孩子有些心动了,看小煤球一见面就依恋她,我又高兴又嫉妒。在洛杉矶黑人社团里,他也是宠儿,真是物以类聚。
晚上我们把孩子留在姨家,菲利普安排了一个旅馆。大西洋城是一个现代化的旅游城市,旅馆的设施很完备。宽大的浴缸,水面下我俩的皮肤形成了一幅画。菲利普是第五代遗民,他的古铜色的身躯很美,他结实强壮。你别笑,也许画家的眼染上性的色彩。还记得我们画男模吗?回到宿舍那些放肆的议论?唉!无忧的年华……
菲利普一次一次和我性戏,被我推开。问他生活的状况,问他寂寞时有没有浸润过女人,黑的还是白的。他只含混地回答。我的头发还没有烘干,他便把我抱到了床上。他疯了,我也疯了。但我还是坚持让他戴上套子,再不想为他的种族繁衍后代,他不太情愿。野人。虽然人类学家说他们进化最早,但我凭我身体的接触,总觉得他们刚刚走出丛林。那样恶劣的环境,毒蛇猛兽,靠什么生存?延续种群?性,性的逞雄,性的崇拜。在洛杉矶我常见,看他们那舞蹈,那下肢夸张地摇摆,还有那鼓声、*吟和呓语……傻丫头,你笑我吗?这是我和菲利普同居后,认识上的收获……他的唇和手在我的身上游走。一寸寸,一步步,揉搓、碾压。我伸展四肢,任他,去抚,去吮,去做。这个野人,总能一次又一次把我推向峰颠……葵,我不由自主写下这些,不是倾吐苦闷,而是述说屈辱:我自己是自己的奴隶,走到了今天。
我累了,流着泪躺在床上,又想起桦的儒雅,他的水墨画多么风流潇洒呀,可是他却败在一个野人的手里,我是我自己的奴隶……
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在洛杉矶时,我生活窘迫,孩子缺乏营养。我在街头卖画,一个白人,看样子像是棒球队员。他走到我面前,看我的黑孩在身边,以为我是一个纵欲主义者,便嘻笑着,要我画像,出手很大方。我答应了。他说要画果体,我说我没有条件,你如能租到画室,有一个实习生陪我画,可以。后来他退一步,答应穿泳衣。他向我展示他的肌肉。你知道,在校时我就以素描见长,虽说是一笔生意我还是认真的画了,只是在那里,勾了个轮廓。他不太如意,让我细绘,我加了一点工。他看了,现出淫笑,我收了钱坚决地把他赶走了。我立刻抱着煤球到超市买了奶粉和他爱吃的东西,回来哄他睡下,我伏在枕上哭泣。夜里我竟然梦见那个肌肉结实的家伙在我身上逞能,我感到无比的舒爽,醒来眼泪打湿了枕巾。弗罗伊得。
那夜,我实在太疲劳了,蒙胧中听到菲利普讲他的计划,密西西比河……
第二天上午,我和菲利普带孩子到海边去玩。秋天,此地比洛杉矶凉得多,菲利普还赤着脚,也让孩子脱了鞋,和他一起淌海水。我斥责他,他便顶着孩子,迎风奔跑。我听到小煤球欢快的笑声。
面对大西洋我的感受是不同的。在太平洋岸边,我觉得对面就是我的祖国,是父母所在的故都。而这里,真真切切,是地球的另一边。骇浪惊涛,波诡云谲,大西洋使我想起二战的浩劫……
也许,把孩子丢在姨妈家,我们去密西西比河,顺流而下,是个不错的主意。哪一个艺术家不喜欢浪漫新奇呢?可是,随后发生的事情,彻底改变了一切。
中午,姨妈的餐桌上,燕妮也来了。我认识她,就是在洛杉矶菲利普为她画像,遭致毒打的那个歌手,她是姨妈朋友的女儿。
葵,我应该向你描述她的长相,这个芭比娃娃,总的看来是一个娇小的花瓶,那种烧制得很精致的细腰花瓶,巧克利色的皮肤光滑而有弹性。硕大的*房,从紧身内衣中绽露出来,浑圆的屁股,纤纤的腕和指,娃娃脸,大眼,腥红的肥唇。即使是站着和你说话,她的腰也在扭,鹿儿一样的小腿也在抖动。她的体态,声音,媚眼,以及她在你胸前划动着的手指,一切,都化为“性”,撞击和充塞你的感官。纯真的嘻笑,俗气而无邪,那么阳光,青春,艳丽。无论你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感叹:西伯涅,你像朝霞一样美丽,西伯涅……
最不能令人容忍的,是我那小煤球,一见她,就扎到她怀里,在洛杉矶就是如此,她亲他的嘴,一次又一次,像鸡啄米。姨父吸烟,瞅着乐。我把小家伙拉过来,在他的屁股上扭一下,他惶惶地望着我。我心里骂道,黑鬼,你现在做情种还太小。
席间,她仿照华人的习惯,给每个敬酒。走到我跟前,搭着我肩叫嫂子。你不能不被她征服,她有孩子一样的单纯和真诚。
吃完饭,哥俩去洗碗,二老陪我说话。姨妈讲起燕妮。
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姨缓缓说――妈妈死了,爸爸不着调,娶个后老婆,虐待她,她去捡拉圾。我看不惯,收了她,一个音乐家发现了她的天赋,走上这条路。后来爸爸又找她要钱,她也不忌恨。现在自立了,在洛杉矶和本城都有房子,还雇了个佣人。她挣的钱小半周济了黑人穷孩子。月前菲利普在赌场赢了钱,想给你娘俩寄去,结果又全输光了,不知这孩子是想跳海还是想清醒一下,走进大西洋的冷水。燕妮看见了,不顾一切救他哥,结果自己呛个半死。我听你姨父话,给他们灌了姜汤,暖和过来,两人嘻嘻笑。
我听了姨妈话,对燕妮有些了解,但对他们的兄妹情谊还是有所置疑。显然,她是跟随菲利普来大西洋城的,也许是两人商定的。
谈话间,我听到一阵咯咯笑声,去厨房,门开着,她吊在他的脖子上。你分不清是小妹在撒娇,还是情人在亲热。那年她十七岁,什么都懂了。我走过去,她又搂住我,说哥哥要“卖她”,给侄儿买个高级童车。所谓卖她就是卖她的速写。菲利普为了多赚钱,在家就画了好多张,到酒巴里卖给那些燕妮的崇拜者。
晚上我们去看她演出,她用女中音唱乡村歌曲,的确迷人,全场都醉了。菲利普不停地画,人们拿到画又去找燕妮签名。就像北京街头卖油炸糕的。有的醉汉花一两美元买了画像,找她签名,亲亲她的小手,一出门丢在地上,别人的泥脚踏上去,另一些拾乱纸的小孩把她捡到筐里。这就是我国中央美院的高材生所干的工作。
待到别人演出时,菲利普带我去赌场。这可是大西洋城的核心所在。有打台球的,玩转盘的,打牌的,玩牌又分多种。我们走到“老虎机”的区域,正看着,听到一声浪气的呼唤:
“哈喽,我的猫咪,”一个胖老太太,白的,召呼菲利普,“小黑(公)猫,过来!”我感到一阵恶心,菲利普却顺从地走了过去。那白肥猪把前襟上的一堆硬币倒到了菲利普的口袋里。又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下。
我丢下了他,出了赌场,径直回到了旅馆。
菲利普随后追回来,向我解释说,是他的客户,富婆,他给她画像,不得不应酬。我不说话,把毯子给他扔到沙发上,合衣而卧。
第二天一早,我买了机票回来了。然后打电话给姨妈,找了一个托词,解释早归的原因。并拜托她照看小家伙。
我不怪菲利普,不怪任何人,我不想拿东方的父辈们的道德去衡量西方的牛仔。既然我自己都没有下决心结婚,我又何必责备别人的操守呢,给他自由,让他放纵,任他腐烂吧!
而且我也自责,是我把他弄来此地的。他本来可以有尊严的生活。
我准备一切都重新开始。最主要的是我要用功画画,不做自己的奴隶,不做任何物欲和金钱的奴隶,不让东西方文明的交错将我碾碎。
梅 1990 秋 洛杉矶
第三封信
葵:
亲爱的姐姐,一个漫长的冬天过去了,我接着给你讲我的故事。
从大西洋城回来的一段时间,我很痛苦,这痛苦不是来自物资,衣食住行我能应付,痛苦来自精神。我问自己,毕业这几年我都干了些什么?正像鲁迅在《伤逝》中说的:只是为了爱,盲目的爱。我就是那个子君,标榜自己鹤立独行,却忘了翅子的振动……
经过这段反思,我认识了自己,我缺少的不是技术,是情感,是痛苦的升华。我现在有了,我特别想家。想念我的祖国,想念北京,想念东北平原。外婆家,我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
蒲河岸边的一个农村,泡子连着泡子,一大片湿地。东边二里许是岗子,林木繁茂。再东就平原,明长城的旧址。
夏天的傍晚,表哥带我撑着小船,去湖里的浅滩上摸野鸭蛋。有了一些收获之后,他找一块干地坐下,从袋里掏出一块饼子,掰一些递给我。我们一面嚼着干粮一面欣赏眼前的风景。
晚霞在林子上燃烧,桔色的云鳞铺展在天空,又倒影在湖水里,美极了。湖里大片大片的蒲草显得幽暗而神秘,特别是因为还有那星星点点的白色的荷花……蛙声四起,不知是什么又惊动了野鸭,它们使劲儿的叫着拍打翅膀,几只叼鱼郎子也飞起来了。
湖面上吹来了小凉风,在消散的暑气中有蒲和荷的香味……
我在美院读书时,暑假也曾去外婆家,画过那条小河和周边的湿地。
回到洛杉矶的那段时间,我把这些草稿拿出来,用了两周时间画了一大幅油画:
晚霞消退了,低矮的天空从疏疏落落的林子后面透过它橙色的余晖,一条条的光波映衬着大片的蒲丛、湖水,星星点点的白色的荷,两只水鸟飞起,你能感到在寂静的时空中,那扑翼的声音……我一改记忆中那明亮的色彩,让她现出它的幽暗、深邃。你记得,老师给我们讲印象派时,引过莫奈的话,营造画面的气氛比捕捉形体更重要。我选择这样的光影效果有意让它有些蒙胧模糊,我要把岁月藏进去,把我的乡思藏进去,把我的悲情藏进去……
我把这幅画装好,拿到一家有相当影响的画廊里去。一连两天,我在厅里徘徊,饿了便嚼一点面包,我看到有一些人在画前驻足,心里感到宽慰。第三天,下午,一个老者来了,拄着手杖,立在画前,久久凝视,满头白发,泪眼迷离。
“老伯,”我走到他面前,蔼然地说,“我是这幅画的作者。”
老人微笑,注视我:
“你是东北人?”他用汉语问。
“老家在东北,后来去北京念书,来洛杉矶三年了。”
“我家就在这儿,他用手指点了点画。辽泛区,十年九涝,十年九涝,可还是想它,那些连片的湖泊,成群的水鸟……你摸过野鸭蛋吗?”他问我。
“摸过,表哥带我。”我突然兴奋起来。
“大凡天才,都很淘气,小丫头成了大画家。”他一笑现出睿智和幽默。“这幅画我买了,比这标价高一些,高的部分直接给你,画廊不是要抽头吗,还要上税。美国这套你得适应。”
“多谢老伯,你不必多破费,标价的提成够我活两月,这期间我还会有新的创作,饥饿会逼我成才。”
“你能画东北的大平原吗?比如说,冰天雪地,我想啊!洛杉矶这鬼地方不落雪!”
“可以,下次给您画幅雪景。”我欣喜地说。
老人在他的大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名片,递给我:
“这是我小儿子的,这里家的地址和末一个电话是我的住处,你叫我“萧”。让画廊把画送去,以后你也可以和我联系。”
我看了一下名片,他儿子,萧,是一个传媒公司的经理。
我的第二幅油画也画了半个月。画的是南满的雪原。
一辆胶皮轱辘大车在路上跑着,远方浑蒙中,大车店的一盏小小的红灯在风里摇摆。
我看萧老伯的年龄,便知他思乡的心态。我忆起了一次寒假,那时我在念中学,我去探视外公一家。我们围坐在火炉旁,外公给我讲早年的生活情景。年青时他跑马车拉脚住大车店的故事。
东北的大车店,葵姐,那是一个多么富有地域和时代特征的处所啊!假如你搭坐一辆胶皮轱辘大车,在白雪皑皑的大平原上赶路。向晚时分,透过暮霭,透过稀疏的林木,远远望到那高高的压着厚厚积雪的柴草垛,和那透出小小红光的在风中摇摆的灯笼,你会何等兴奋啊!这时候车老板儿会摔起响鞭高声吆喝,甚至跳下辕来,小跑着活动下肢,牛皮靰鞡踏着积雪发出欢快的咯吱咯吱的声音;马儿嗅到散发在空气中的烟火气味,也会昂头挺胸,喷着响鼻奋起四蹄;车上冻得麻木卷缩着身子的旅客,此刻也会在颠簸中躁动起来,大声拉话……
大车店,风雨旅途的驿站。
“那是旅行者热乎乎的窝儿。”外公叭哒着旱烟袋,感叹说,“你会碰见南来北往的佬客,那些戴着狗皮帽子的相识和不相识的人。说不定你啥时落难,他会伸出手,拉你一把。”
我的画,就是这个情调。
我按名片的地址,开了车把画送去,原来那就是“小台北”富人区。
我把画放到了他家的客厅。老人急不可耐,一会趋前,一会退后,花镜戴上又摘下,看着看着,竟老泪纵横。仆人,一个年轻华人女子,扶着他坐下,也给我沏了一杯茶,我们便聊了起来。
“萧老伯,我这画不是卖的,而是送给您的。”我恭敬地说。
老人无语,没有谦让,也没有道谢,他闭起眼,仰靠沙发,眼泪又静静地渗了出来。良久,才唤了一声:
“孩子,我是东北军的战士,“九.一八”事变入了关,1945年光复,回了一趟老家。后来,国共内战,我们败退台湾。退休后我迁到这儿来。一直没有回去过,四十五年了,老一辈的,可能都死光了……你——有何难处,流落此地呢?”
我约略地讲了我的家庭和我目前的处境。当我讲到父亲是红军战士和他现在的生活的时候,萧伯笑了:
“一个国民党,一个共[chan*]党,说不定我们在战场上碰过面,他该比我小一些,武士,也到了写回忆录的年龄了。”他又说:“孩子,不要匆忙去涂抹,不要为衣食奔波,用心去画,像这样。”他用手杖指了指画。“有困难给我打电话。”
我是在萧伯家吃了饭,驱车回家的。一进门我就给姨打了电话,问孩子。她喜盈盈告诉我,小家伙会扭屁股了,我笑说,扭吧,锻炼身体。放下电话心里想,就是那个种。挣点钱送他到华人幼稚园。五、六岁带他回北京念小学,唉,又要一番斗争。
菲利普也给我来过电话,果然燕妮与他同行,在密西西比河上漂流,作流浪艺人。他说他想我,我不理他,他又说我误解了他,看不起他。我驳斥他,骂他,我说,我看不起你,为啥给你生孩子?那看得起你的人,为啥叫你猫咪,把你当宠物。他无话,我听他在抽泣,也许他真的哭了。他说要给我寄钱,我说免了,我没告诉他我的一切。最后,我说,做为朋友,我劝你自重,真正走到乡村音乐中去,走到马克吐温的著作中去。他还想说什么,我把电话挂了。
萧先生受父亲的嘱托,自愿作我的经济人。萧老伯出钱,他在王后玛丽和海港村之间为我买下了一个住所,我搬出了贫民窖。新宅子面积不大,但也够用。一楼一底。上面是卧室和画室,下面有一个小客厅和展厅。能挂十余幅画。我的经济人还与艺术馆签了一个意向,审我的稿,给我展位。
我用三个月的时间画了十余幅油画。都是风景,有北京的檀柘寺、樱桃沟、雪芹故居,老家的村舍、茅道、蒲河、茨榆坨。它们都是我原来写生的画稿,如今在异国土地上灌注了我痛苦的乡思。
其中有一幅《白马》,在艺术馆展出,振动了华人世界。所有侨报和洛杉矶的一些报纸都登了它的照片和评论。那是我综合了外公的故事和萧老伯的国恨情怀创作的。
画面描述的是“九.一八”之后,蒲河岸边的一场血战。
夕阳沉入了高粱地,给激战后的沙场染一片血红的悲情。野李子和酸枣树的灌木丛暗淡下来,衬托出一匹白马在河畔逡巡。鞍鞯散落在岸边,壮士已没入了林莽,小河水呜咽流淌……须臾,浸入阳光的高粱穗,神奇地泛一圈圈红光,随风摆动,参差明灭。再看那白马,竟染成了玫瑰色。它那修长的身躯,摆动的颈项,弧形的脊背在亮青色的天空下,现出优美的曲线。那缓缓飘动的鬃毛像一缕火焰,在动荡的流水里现出灿烂的倒影。突然它仰天悲鸣――这就是我画面的定格――那一柄折断了的血染的马刀插在荒草中,刀把上的小小的穗缨像一撇微弱的火苗,荧荧地,在秋风中摇曳……
画的原题为《深秋1931》,萧伯看后,在画外写了三个苍劲的大字“悲回风”。它使我一夜之间出了名。
葵姐,这就是我在洛杉矶迎来的第三个春天。
梅 1991 春 洛杉矶
-全文完-
▷ 进入行吟者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