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
“老了,是老了。”
看着她那一脸沧桑,我就猜出,她一定经历了一路坎坷。四十多年了,我们的同学会还是如约而至。在同学们的欢歌笑语中,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把眼前的她滞留在那个年月那个豆蔻年华:我清晰的记得,她总是穿着蓝白相间的粗布衣服,配上一叶绿色短裙,瘦高略显骨感的亭亭玉立;配上那乌黑如瀑布一般在风中飘洒的长发,让人看到少女在风中粗线条的美;前额那一袭刘海似一弯秋月,点缀两汪深潭一般的瞳影镶嵌在白净无瑕的脸蛋上,让她的一颦一笑都是出水芙蓉的懵懂苞芽。
“我叫刘悦,江湖人称悦儿。你呢,还是报上名来,以免别人说本姑娘欺负无名之辈。”她轻挑眉梢,一双撒娇的眸子有些发狠的水汪汪的盯着我。
我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顿时觉得她那眸子有些迷人也有些灼人有些烤得我腋下出汗,就赶紧低头:“我叫唐虎,大伙儿都叫我虎哥,”接着我小声嘀咕,“还没有认识,就想着要欺负我。凭什么呀?”
“唐虎……是那个色迷心窍的唐伯虎吧?还虎哥呢,看你胆小如鼠的模样我不欺负你,谁还够格?”我偷偷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觉得她有些肆无忌惮;看着她那白净无瑕的脸蛋上漾起的酒窝,又觉得她那么可爱,让人不能没落遐想。
也算是有缘分吧,刚进初中,我俩就成了同桌。可是面对现在的她,我只好把遥远的思绪拉回:她还是那么清瘦,却消失了额前的一袭刘海,头发已经花白,并且稀疏,那两汪秋水已经浑浊,高高的颧骨配上眼角的鱼尾纹,让人觉得老气横秋。我知道,她一定经历了岁月的坎坷。
是的,生活总是那么折磨人。文化革命之后,和大家一样,我也当了知青下了乡。因为我的普通话还不错,听说,是公社书记亲自拍板,让我当了广播员。可是没有想到,这一去就遇上了色狼……说着,她哽咽了,眼泪一个劲的往下掉。
“刚刚上任的那阵子,公社书记好像特别关心我,经常到广播室看我,安慰我,还笑嘻嘻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跟我说要我好好干,有了成绩我们都知道,推荐工作看表现我们也有依据。听了他那一席话,我顿时觉得,自己是一颗明珠被人发现。开始听说他是公社出名的色狼,见了他也觉得恶心,总想避而远之。可是慢慢地,看他眯着眼睛的样子我觉得他好像很和蔼很可亲的,就像一位让人崇敬的长辈,和人们传说中的‘色狼’完全是两回事。那天,我正在播音,他满身酒气又进来了。因为他经常来,经常也是满身酒气而且和蔼可亲——因为农村干部一般都是经过酒精考验的都是满身酒气——我也没有介意。看我播音结束还没有踹过气来,就过来一把抱住我说,想你了,小乖乖。我一下子愣了,吓得出不了声,过了好一阵,我才回过神,说,书记,呆会儿吧,我在播音,他松了手,慢慢的有些踉仓的踱到外边。可是没有想到,由于忘了关闭话筒,我们的对话就这样播出去了,整个公社都知道‘想你了,小乖乖’和‘书记,呆会儿吧’,我还有脸见人吗?”
那你怎么办?
我当时思绪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待安排好了,想着书记已经走远,就冲出广播室,见公社书记还在门口,说是小乖乖,我等着你,过来想搂我。我知道再在这里,他一定会来纠缠,我就一下子躲开他,丢下一句话,“不干了,我走了!”回到宿舍,我收拾好东西,就回到生产队。没有想到,回了生产队,事情并没有完,生产队长接到通知,说我作风败坏,勾引革命干部,要戴上坏分子的帽子,内部管制、批判斗争。
“你不可以告他吗?”
“告他?到哪里告?这个公社是县上树立的先进典型,书记虽然是出名的色狼,三天两头的*暴妇女,告他的人还少吗?可是据说是抹黑先进典型,污蔑革命干部,告他的材料被县上退到他的手里,被他私设公堂,甚至被打得死去活来。有的人因此而被逼疯,有些人悬梁或者投水,以至于家破人亡。”
“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写信?我的处境你能理解吗?你能接受被管制的‘坏分子’吗?即使你能理解能接受,但是在那个扭曲的年代,你能够拯救我吗?我们生产队一个妇女被他*暴之后,写下遗书投水自尽还被株连,家里人还脱不了关系,说她是栽赃陷害领导干部以后‘畏罪自杀’,家属也被拉到公社带上高帽子‘游乡示众’。那个书记是全县有名的‘娘子军连党代表’,因为据说被他*暴的妇女不止一个‘娘子军连’,所以被人取了这个名字。可是,一直没有人可以扳倒他。那个日子让我体会到什么叫做‘生不如死’、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看着她浑浊的泪眼,我被稀释的记忆又回到我们的学生时代:
一天, 她和我商量:“唐伯虎同志,学校要搞艺术节了,我们一起跳个双人舞好不好?”
“跳舞?这我可是文盲。”
“不怕,我教你。”
“我们跳什么舞?”
“洗衣舞可以吗?你扮演兵哥哥,悦儿本姑娘是你的姑奶奶。”
姑奶奶?
随着“哎,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哎,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哎……”的旋律响起,我们进入了
让人陶醉的二人世界,随着她那轻盈婀娜的舞姿漾起,我知道了什么叫做“霓裳羽衣”。渐渐地我也进入了角色,拉着她那纤纤细手,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我是最幸福的人。我们唱着、跳着,看着她那白净无瑕轻泛酒窝的脸蛋也渐渐绯红,我陶醉了。我的眼睛凝固了,在这妙曼的乐曲声中,我要睡着了,我仿佛进入了梦乡:原来,不施粉黛的她,是天然绝色的嫦娥模样……她抬起头,见我痴痴地看着她,娇羞的凝眸一笑,“看着我干什么,没有看够吧?”
我听了,立刻感觉到脸在发烧,就赶紧低下头。
“不敢看了?有什么可怕的,我又不是老虎。”她停下舞步,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看吧,我美不美?”
“美,可是我的心跳得紧。”
“其实,在那个艰难的日子里,我时时回忆起那同桌的日子,我真的想你来到我的身边。”她的话,把我的记忆重新拉回。“虽然大家都知道那个书记是色狼,可是,周围的人们总是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有人甚至说,祸水还是红颜女子,俗话说,‘女人不坏,男人不爱’、‘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她不坏,也不会引来这个馋嘴猫。看着她那不二的狐狸精的模样谁又能够不动心呢?
“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先是闭门不出,后来在人们的议论声中低着头匆匆走过,到了晚上,一个人只有偷偷的哭湿了枕头。只要他们愿意,还时不时的被拉去开会陪斗。那些日子真的让人不堪回首,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应该给我写信,虽然在那个特殊年代,我不能帮你,但是你一个人承受这样沉重的打击,太不公平了。”
“那个年头,可以私设公堂、可以刑讯逼供,只要说你是地富反坏右,就可以给你扣上帽子,打你骂你、游街示众,不但自己不得翻身,连亲戚朋友都受到连累,‘政审’不过关,连工作也没有,还有什么公平不公平?你还记得,跳洗衣舞的那阵,我好多次叫你去当兵吗?你当兵没有去成,可我却遇上了兵。”
“遇上了什么兵?”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他来到我的身边。他是个退伍军人,比我大八岁。在众人冷漠的眼神中,他毫不回避,就要和我在一起。是他给我遮风挡雨,是他抚平我心灵的创伤,是他鼓起了我继续生存和生活的勇气,让我在枯萎中挣扎的心有了新的扬帆。”
“我不知道,如果知道了,我一定送去最美的祝福。可是,你和他有感情吗?”
“看着我受苦,你还有心思幸灾乐祸。什么‘最美的祝福’,还要嘲讽人,只有你还有这个心思。在那个让人恐怖的年代,只要精神有了寄托,就是一天之喜,还谈什么感情?就这样,我的终身大事虽然略显潦草,也还算是因陋就简了。因为我的‘家庭’这块天有了肩膀扛起,倚着他那起伏的胸脯,我不再有空虚的感觉。你呢,这些年干什么去了?”
“我,没有遇到你那样的坎坷,可还是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也是响应毛主[xi]号召,上山下乡,滚进了牛滚凼,也吃了些苦。因为没有人缘,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其他知青一茬一茬的跳出‘农门’,自己在农村安营扎寨。大约是‘天不绝无路之人’吧,那年恢复高考,我如愿上了大学。也许是一个美丽的失误,稍一走眼,让一位姑娘撞上了我的视线。她似乎有点像少女时代的你:也是瘦高个子,亭亭玉立;也是一肩长发,一袭刘海;她那洁白泛红的笑靥上,也是一对青涩的酒窝;她轻挑眉梢的时候,那两汪眸子,也是秋水的深潭。就这样,我们相爱了,就这样,我们糊里糊涂的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就这样,我们也为人类的延续作了些许微小的贡献。”
“我也只好送上这迟到的祝福。可是我也想问你,你们有爱吗?”
“怎么说呢?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所以是一个美丽的失误。不知不觉中,我把对你的爱转移到她身上;不知不觉中,她就是你的影子我唯一的寄托——虽然还没有从一而终,但至少是熬着从一到现在——因为影子的魅力让人遐思无限。”
“‘熬着’、‘从一’?还遐思无限。还是那么贫嘴,就像猪八戒,当天蓬元帅就想‘从一’嫦娥,到了高老庄又‘从一’了高翠兰,见一个‘从一’一个,不知道‘从一’了多少匹美媚,不知道遐思了多少无限。真个油嘴滑舌的情种唐伯虎再世!还借口说有我的影子。你说这话的时候,不觉得自己有点二?”
“是的,是有点二,因为‘天涯何处无芳草’,还因为你已经不是我的悦儿了,我选择了放手。放手之后,这段情自然就被洗白了,你说这道填空题应该谁来做?”
“老实交代,你到底被多少人填空?到底无限了多少遐思?”我注意到她笑了,可那是一脸苦笑。在那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我在寻觅:我想寻觅那撩人的眸子、寻觅白净的脸蛋和脸蛋上那对轻漾的酒窝。我多么希望,看到那一肩乌黑的长发和那一袭逗人的刘海;我还是希望,能够回到嬉戏的从前,看到她撒娇的眸子含羞的笑靥和享受她舞步的婀娜歌声的委婉……可是,光阴剪断了我遐想的梦幻,同学会上的她,已经不再青涩也不再娇羞了。
“不是你的悦儿了,我们还是来跳一曲吧。”
“还是洗衣舞?”
“还是洗衣舞,是谁帮咱们修公路哎,是谁帮咱们架桥梁哎。”
“是亲人解放军,是救星共[chan*]党,呷拉羊卓若若尼格桑梅朵朵哎”
“军民本是一家人,帮咱亲人洗呀洗衣裳哎……”
渐渐地,我们都收紧了回忆的樯帆,因为同学会的宴席就这样散了。我们相约,后会有期;我们相约,大家都要好好度过幸福的晚年,健康长寿。那一袭刘海和娇羞的笑靥都定格了我的心情,镌刻在我无暇的心底,不会因为阴晴圆缺和风霜雨雪的冲刷而稀释,虽然悦儿已经注定是别人的红颜。
我和别人的悦儿约好,虽然没有走过比翼连理,但是还是要珍藏岁月深处斑驳的同桌之缘,共同为苟延的明天祈祷;虽然我们都已经扛着一张各自的老脸,假如能够返老还童,我们还是相约,等待涅槃之后翻新的轮回,演绎让人嫉妒的萌动的扉页追逐的伊甸;虽然我们站在各自的枝头,假如真的还有来世,我们又要相约,从来世的呱呱坠地开始,我们重燃梅马的烛火,不是落寞不是今世那般相思的痛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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