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话入诗势在必行
诗词写了给谁看,这是个长久争论的话题。一派认为,詩词是小圈子里的事,“是天才的专利”,写了是给懂行的人看的;更多的人则主张,诗词在要适应时代,走向大众。纸媒诗词的领军刊物《中华诗词》封面印有十六个字,曰:“切入生活,兼收并蓄,求新求美,雅俗共赏”。这是该刊的办刊宗旨,也是对当代诗词作者的号召。诗词耆老刘征先生说过这样一句话:“老来不作惊人语,诗入平常百姓家。”诚哉斯言!这样就涉及到一个诗语的问题:是一味追求高古,还是旧瓶装新酒,在遵循格律谱律前提下向白话口语靠拢?时代是发展的,人的语言习惯也在不断变化发展。《诗经》开了诗作的先河,但唐诗的语言特色就迥异于诗经,为什么?因为《诗经》无论风、雅、还是颂,都是以当时的口语为基础而形成的;而唐诗,则用的是经过加工的唐代时语。唐诗、宋词、元曲,逐一兴起,就有一个语言特色替代的过程。可以这样说,语言材料的当代性,是诗词振兴的必然之路。
有一论:“白话写诗词,会令旧体诗词味道尽失。”这便又牵扯到一个问题:诗词的味道来自何处?是诗词本身的艺术魅力,还是仿古的语言?中唐时期有过一个“新乐府运动”,元稹、白居易等一大群诗人倡导写新乐府,他们的口号就是“重写实,尚通俗”。“重写实”,强调的是诗歌的内容取向;“尚通俗”,就是提倡能被当时大众读懂的语言。你能说由此运动而产生的《琵琶行》、《长恨歌》以及《秦中吟》、《田家词》、《野老歌》等等没有味道吗?
白话入诗词,其实加大了写作的难度。在用“旧瓶”装“新酒”的时候,既要遵循传统诗词的格律谱律声韵等“旧瓶“的规则,又要使那“新酒”有不亚于“旧酒”的味道,没了陈旧的套话、僻典这些唬人的家什,就全凭立意、情志去取胜了。闹不好就成了顺口溜打油诗。白话入詩,也是需要各种手法加工锤炼的。
欣喜地看到,白话入诗词的队伍正步步壮大,一代新的诗风开启并逐渐形成。这个队伍里,既有曾经在文言诗词殿堂登堂入室,而后又从里面杀了出来的方家宿将,也有开首就用白话入詩的新秀。他们都给我们贡献了美的诗词艺术享受。
恰好手头有两本《中华诗词》,随便举两例提提神:
第一首,《第八期佳作赏析》中的《浪淘沙. 巴山背二哥》:“小子走巴山,踏遍渝川。背星背月背朝天。阿嗬一声忙拄地,仰首岩悬。日夜顶风寒,脚破鞋穿。为儿为母为家园。苦命二哥背不尽,背起人间。”点评者宋彩霞说:“‘小子走巴山,踏遍渝川。背星背月背朝天。’纯用口语,清纯无滓,到口即消,极具动感。”“最妙在结拍‘苦命二哥背不尽,背起人间。’此言一出,夺人心魄,令人思绪万千。”
再一首,《第十期佳作赏析》,七绝《闹春》之一:“闹春闹到孙爬背,吆喝还将鞭子挥。频说老牛真听话,勤耕苦作不施威。”不仅是白话,而且全系口语。不知用文言能否写出这样栩栩如生的和谐氛围和融融的亲情及风趣?点评者刘宝安说:这詩“使我想起徐英在《诗法通微》中的一段话,他说,绝句之法,‘要宛曲回环,句绝而意不绝,多一第三句为主……此一转处得力,第四句则因风助浪,如盘走珠矣。’对照《闹春》的章法,莫不如此。”可见,即使白话写诗,也并非那么简单,它也是要技巧的。
白话入詩,乃大势所趋,泥古者还是识事务为好。
二、“一韵当关,邻韵莫入”,是维护正统还是胶柱鼓瑟?
新旧两韵双轨并行,各行其是(当然要标注明白),已经在诗词界达成共识。眼下的问题是,运用旧韵(平水韵)可不可以同部通押(也就是用词韵来写诗)?
曾经到某文学网站闲逛,发现该网诗词版页发稿审稿有两道关:一道是韵律,另一道才是内容意境语言技巧等等。凡第一道关过不去的,一律不能被推优推精,再好也要压等。而这第一道关,主要是看是否有出韵的,凡邻韵通押(甚至包括绝、律的第一句)者,一律判“出”。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入!不禁心想,这是维护正统呢还是胶柱鼓瑟充内行?
查王力先生50年代出版的《汉语诗律学》,书中说过:“近体诗用韵很严,无论绝句、律詩、排律,必须一韵到底,而且不许通韵。”可是1977年出版的《诗词格律》中他又明确地说:“宋代以后,语音变化较大,诗人们仍旧依照韵书来押韵,那就变得不合理了。”“今天我们如果也写律詩,就不必拘泥于古人的诗韵,不但首句用邻韵,就是其他韵脚用邻韵,只要朗诵起来和谐都是可以的。”可见,他老先生也是与时俱进的。至今仍有人坚持“用词韵写诗名不正言不顺”,真是顽固得可以。
其实,即使诗韵本身,也有一个沿革的过程。宋代以前,有《切韵》、《广韵》;南宋才出现了“平水韵”;清康熙年间,有了《佩文韵府》;道光年间有了《词林正韵》;到民国,据今人的语言习惯有了《中华新韵》;后来,又有了《詩韵新编》(十八韵及十三辙)以及新编的《詩韵新编》(十四韵)。这前前后后的韵书,既有一个传承关系,却又随时而变。清代以前,科举考试应制詩确实有严格的规定,其一就是限韵且必须一韵到底,决不允许通押。唐人写诗用的是《广韵》,试帖诗韵从卷首标有“独用”字样的韵目中取,限得挺严;而标有“同用”字样的,却是平时写诗可以用来邻韵通押的。诸如甚么“飞雁出群”、“飞雁入群”,还有“进退格”、“辘轳格”等名堂,其实就是通押。不妨举几个例子:
苏轼的:
芒鞋竹杖布行缠,(先) 遮莫千山又万山。(删)
人来无脚不解滑, 谁信石头行路难?(寒)
杨万里的:
尤萧范陆四詩翁,(东) 此后谁当第一功。(东)
新拜南湖为上将, 更推白石作先锋。(冬)
可怜公等俱痴德, 不见词人到老穷。(东)
谢遣管城侬已晚, 酒泉端饮乞移封。(冬)
袁枚在《随园诗话》书中说过,杜甫、李商隐的诗作中出现邻韵通押的韵脚,“唐人不以为嫌也”。从这语气上看,袁枚对他那时代把邻韵通押当成毛病也颇不以为然,要不他不会拿唐人说事。可我们的“今人”却还在抱残守缺把通押当成病“以为嫌”,把一韵到底的应制詩规矩当成金科玉律“以为然”,实不可解。
三、问君能有几多愁?
詩论家盛海耕教授曾著文指出了当前旧体诗情思的三种不良倾向,其一是“情思萎靡化,导致其詩陈腐化”。他说,“这种倾向集中表现在为数不少的青年和女性写的诗词中。”他列举了这类诗词常见的词语:“满眼是寒塘、冷月、寒鸦、孤雁、落花、泪眼、沉醉、 慵倦、情囚、痴魂、残荷、瘦影、残梦、幽恨……随处可见。”“‘別梦悠悠吹玉箫’、‘花已随人心渐老’、‘轻锁梦,暗含愁’、‘又是江南离恨天,西风到处换流年’……总之,一片萧索灰暗。”他还举了几首为例。其一:“楼外寒风摧碧树。惊起孤禽,倦翼凄凉去。心事沉沉终不语,忍教清泪如注。年少如今都已误。谁信浮生,依旧无无凭据。蓦地连天飞乱雨,茫茫遮断人间路。”其二:“寒透衣襟蕊透香,玉钗绿髻缀鹅黄。红烛焰照粉痕重,玉镜清辉身影长。花树下,水阁旁。凝眉踱步回小廊。心思微乱君休问,梦里春风柳絮狂。”还有一首:“去雁沙寒,牵藤石老,我来秋色堪伤。瑟瑟西风,蒹葭吹恨微霜。行人没向桥头倚,倚桥头,怕认沧桑。最销魂,抚遍栏杆,立尽斜阳。歌弦十里扬州梦,记珠帘灯火,雾鬓衣香。零落风流,烟波空付茫茫。青箫何处天涯杳,賸年年,愁结垂杨。更黄昏,一种迷离,千古凄凉。”盛先生说,这类诗词的作者们,“一个个都像古代那些被锁在深闺里,没有自由,没有爱情,沉浸在‘闲愁’里终日以泪洗面、‘人比黄花瘦’的闺阁诗人。”写出的作品,“哪里有一点时代气息?有的只是沉闷、乏味。”
诗言志,诗词是自我感情的表露。其实呢,还真不然。上述这类诗词作者,真的有那么多愁吗?不见得!没准儿这类大作恰是作者躺在美容椅子上,享受着按摩师的按摩酝酿出来的,或者是在热闹的酒筵之后微醺中听着现代化的轻音乐而写成的。他(她)们表露的不一定是现实中的真实情感,不过是由于掉在婉约派的词库里爬不出来了,浑身沾满了婉约派诗词中的飞絮轻花;不是因情而遣句,却是由语而造意。说穿了,无病呻吟也!婉约派词人们留下来的词作,其情其语自有一种凄婉的美,甚至可以说美不胜收。那是因为那作品的意境、语言和作者们的身世、情感相符相和,(婉约派词人们的身世等等就不必去啰嗦了,谁都知道。)所以才被传诵不已。而现代的诗词作者们,坐沙发乘快车出入华堂高厦,却偏偏要做出一付“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岂不东施效颦,假得令人生厌!更不用说激发读者共鸣了;读完了也就随即忘光了,脑子里只剩下些哀哀怨怨的词语碎片。连读几首,这些碎片也就搅和到了一起,分不清哪些是那首的,反正都一个摸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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