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有一种香气比空谷幽兰还淡雅,比夜来香更诱人,只在一些少女身上能嗅到,人们称之为“女儿香”。我只记得【红楼梦】中宝钗吃过“冷香丸”身上才似乎散发着那种气息,现实之中从不曾遇到,便也只当著书人的故作高深而已。但当我遇着绍仪时,确信了这“女儿香”是真实存在的。
绍仪长得高且窈窕,走起路时,高束的马尾辫儿在玉颈后左右摆动,十分优美;而娇颜如玉脂儿一般,露着青春的朝气,一双卧蚕眼总是笑眯眯的耐看。那时她在厂里的代销店当售货员,终日守着柜台捏着一本杂志,似乎颇悠闲自在。
我与她的初次相遇是在沪太路上。那日天空飘着牛毛秋雨,我一边抺着为雨沾湿的头发,一边跑步去上班。远远看见一个女孩拎着两个热水瓶不紧不慢的走着,背影优雅,马尾辫两边甩动,甚是迷人。我便跑到她前面,蹲下来佯装系鞋带偷瞥她:果然是个面容姣美的女孩。只是她没看我就走过去了。过一会儿,又追过去系鞋带,三次后她才潜意识地扫了我一眼,面含微笑,秋波纯澈。而我慌低下头,把目光收回来,心被人捏了一把似的,血气冲上脸颊,火辣辣发热。片刻又痴痴望着她走远了。我目光再不舍离开她的倩影,当她进了那轴承厂时,我高兴得蹦起多高哩。
我在厂里做仓管,其实就是搬运工。工资极低的,头一个月只有白搭的份;本也不打算干多久,但遇见绍仪便改变主意了。我常去买烟儿,后来觉着蠢:一天买两三包,哪有那么多钱,且不过多去看她一眼;而她却说我年青就是个“大烟囱”遭白眼。于是改买瓜子儿,五角一包,一天跑个七、八趟也招架住,且可献殷勤,给她嗑一包儿。为自己小小聪明暗自鼓掌一番。
有一回,我伏在柜台上与她相距甚近,便闻到淡淡的清香,身心十分愉悦,问:“你擦的什么东西,怎么这样好闻?”她切了一声,说:“没有啦,我不太喜欢那些。”其实她年纪尚小,抹脂擦粉的年龄还未到哩。我不信,她則用手在娇脸上用劲揩,伸给我看。我也看不见什么,只觉她小西服袖口里清香脉脉散发,才觉得古人说“红袖盈香”的妙处来。
我不在乎工作,只在乎她。而口袋的银子跟不上节奏,等我搬入厂里住后,最好的办法是买三角一包的“斜桥榨菜” 既可常见面,那榨菜亦能下饭(呵呵,两全其美)。偶尔装着晨练,跑步接她的两个热水瓶。每次买榨菜,她总说:“天天吃榨菜不行的。”我笑着捋起袖口,把臂肌露给她看:“我壮实得很哩!”有时即兴在店内打长拳展示自己。她抿着小嘴眯着眼吟笑,楚楚动人,说:“再壮实,这样下去不行的。”我当然明白楞充好汉,肚子一天饿到晚,可举目无亲,我找谁去。结果她居然时常递我一个小塑料饭盒,装着些小菜魚肉的,不多但足让我感激一辈子。
其实我们真正走近的原因是两人皆爱看书。那回她正读郑愁予的【寂寞的人坐着看花12首】说非常好。而那时我还只游弋在唐诗宋词里,除了卞之琳,戴望舒和余光中外,不太看重现代诗,便忽然说了句大话:“这样诗,我马上能写一首!”她笑道:“知羞不?” 我自命不凡道:“写出来怎么办?”她见我颇认真,说:“写出来随你怎么办!不过要我觉得好。”我嘻笑道:“你要觉得好,就让我闻闻你的袖口。”她脸蓦然一红,嫣然若桃花:“想得美,只怕你不及人家百分之一。”我笑道:“你答应了!我去写喽。”不管郑愁予,只怕她返悔,一溜烟跑了。实則我真不知天高地厚哩。
我绞尽脑汁,三天没出来见她,终于写出一首诗:
【守着柜台的寂寞*郎】:守着柜台的寂寞*郎/那曲曲折折的柜台/是你/二八处子的闺阁绣房/还是天罗地网/你青春的娇颜/是否憔悴了/玉般的光泽/花般的模样 卿不见/春天的燕子/剪着黑色的羽翼/在蓝天里自由飞翔/姹紫嫣红中,成群的蝶儿/翩跹起舞/在欢快的徜徉 守着柜台的寂寞*郎呵/是否守着一柜的空旷/青草叶尖 滴落的珍珠/怕不是你/眉睫淡淡的忧伤/你青春的心思/是否消褪了/虹的色彩/火的焰光 时光的过客呵/谁牵起你 柔荑似的手/手舞着纯洁的白丝绸/在明媚的绿野上/尽情地奔跑/尽情地欢唱/让青春的花蕾/朵朵绽放
当绍仪读着我写给她的诗时,满面羞红说:“谁寂寞啦,你看得透?”我却问过关否。她说还可以,我便要嗅她的袖香。她羞涩的向玻璃门外张望了一下,伸出两条纤臂说:“给你嗅,有什么好嗅的!” 我很慎重的捏着她的袖口嗅那女儿香。她笑盈盈的快速缩回臂,抖了抖,仿佛我的鼻息熏臭了她的袖口。在那一刻,我才敢真诚且真实的注视她,她也毫不躲闪的迎接我的目光。也在那一刻,心中有了彼此,而我正一贫如洗。
我们只是相互思念,相见充满喜悦,分开則丢了什么一般。年终时厂里组织去看一场演出。我俩坐在一起观赏,当我看见台上一位娇艳少女用古筝弹奏【山彤彤】时,我陶醉在那美妙的旋律中,她轻碰了我好几下才回过醒。她微嗔道:“眼睛看直了?”我笑着说没有。等散场后,她匆匆前里走,我后面追,猛然就抓住她的小手,她也没挣脱。我嗅着淡淡的“女儿香” 心醉神迷,做出了惊人动作。她微挣脱,惊慌如小鸟般跑回她的宿舍。我轻轻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儿,有点后悔。
第二天早上,小店里,没见着她;中午去,也没见着;傍晚去,也一样。我为自己的鲁莽和轻浮懊恼。然而第三天,第四天,一个星期以后,终是无见。后来打听,才知绍仪家发生了惊天变故,从此走出了我生命的视角,至今留有的“女儿香”味,依稀淡淡的,隽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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