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陕西作家杜光辉写的中篇小说《嬗变》（《作品与争鸣》2011年第10期选载），感觉是一篇不可多得的直面社会底层人物生存状态的现实主义力作。小说以转型期的社会蜕变为背景，以主人公李老根的嬗变人生为主线，以老根、三本、小根三个人物的人生际遇为着墨点，力图反映我国社会底层劳动者的生存状态，从而揭示出我国社会现行体制下两大社会阶层——上流权贵阶层和下层弱势群体——日益分化的残酷现实。

小说中李老根时来运转的际遇变迁，反映了当前中国两大社会阶层不同的生存状态：从底层挣扎到艰辛攀爬，直至“屎壳郎爬上牛粪堆，一步登天”。李老根本是一个安份守纪的修鞋匠，夫妻双双下岗，儿子大学毕业即失业，仅靠他一人养家糊口，生计之难可见一斑。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底层人物，却通过攀爬关系，一跃而成为某经济技术有限公司的副总经理，其儿子也成为检察院可以独立办大案要案的正科级检察官。前后境遇天壤之别，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作为修鞋匠，为了每天能多挣七八块钱，“太阳正热毒，像有亿万根火箭朝身上戳”，李老根也不愿脱下那身厚厚的国营工作服；渴了，拿上一块钱去饭馆里灌上一壶水慢慢喝；饿了，抽空到农贸市场买两毛钱一斤的热臭牛肉。然而当儿子当上检察官一年之后，“老根的茅台酒中华烟就享受不完了，隔三差五地把烟酒朝礼品收购站送”、“招待（二赖）的地方换了，不是在老孙家羊肉泡馍馆，就是在西安饭庄，还有几次在金花饭店，一次比一次的档次高，还不是自己买单，打个电话就有人抢着买单。”

小说中另一个重要人物——发迹的三本可以说是我国社会转型初期依靠不正当手段先富或暴富起来的典型。他所恪守的庸俗社会关系学警醒着我们：如果不能建立一个健全合理的社会体系或社会秩序，任由一部分人依靠钻政策空子而获得上升，这无疑将践塌社会良知，损害社会理想，蹂躏社会阶层，从而导致社会信仰危机。我们的社会，虽然号称是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社会，但撇开意识形态，我们不难发现，眼前的社会正日益步入森严壁垒的等级社会，而且等级间越来越泾渭分明。小说对此有着充分的反映：一部分拥有政治特权的官员及其官二代，一部分市场经济的成功者和高薪阶层的金领贵族以及他们的富二代，构成了当今中国的权贵阶层、上流社会。他们拥有特权，垄断资源，生活腐化，欺压良善，同时进行权钱交易、买官卖官、强j*民意。最具代表的就是李老根嘴里反复念叨的“狗日的领导”和发迹后的三本。“狗日的领导”让老根无疾而终的下岗，让小根花十五万当上了检察官；“狗日的领导”“天天在台子上喊叫反腐败，声音比谁都大，样子比谁都正经，贪得比谁都多”。三本其实也是从最底层爬起，发迹后很自觉地扮演了上流社会的厉害角色：坑蒙拐骗自不必说，逍遥嫖赌不一而足，借力打力不择手段，欺上瞒下胆大妄为。原本是国有企业职工，在市场经济大潮冲击下，离职的离职、下岗的下岗、病倒的病倒，再加上失地的农民或农民工，这一部分人饭碗朝不保夕，就业、医疗、养老等都无保障，社会地位沦落，成了当今中国的弱势群体、下层社会。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已经认命，从事着社会底层最重最累最脏的活，仅为养家糊口，小说中是以二赖为代表的一大群人；另一些人则对当前处境不予认同，不甘心永远屈居人下，一心想跻身上流社会，虽然他们知道环境改变不了，身世改装不了，际遇也难以预料，适者生存，能改变的只有自己。小说中以修鞋妓女为代表的一部分人，就是通过色诱他人、出卖肉体的行为来攉取财富、认同生活的。

小说中老根儿子李小根的翻身过程折射的是中国社会阶层的畸形流动和可怕前景。一个社会，如果仅有财富的增长,而不能培育出一个分工明确、各守分际、合理流动的社会中产阶层，终究难以确保社会秩序的长治久安。以前我们相信，中国走向市场经济的过程，会产生一个新生的中产阶级。所谓中产阶级，不是权势阶层，但他们从所在社会获得好处——教育良好，收入可靠，生活稳定，生老病死有保障，因此对社会秩序认同，是社会的最大稳定因素。然而小说《嬗变》告诉我们的却是另外一种残酷景象：中国正日益形成一个由权势集团及其亲属构成的既得利益集团，这个集团从当前社会秩序得到最大好处，也是最为认同这个社会的特权集团。它不是中产阶级，也不会发挥中产阶级的作用。他们成了社会的最上层，而下一阶层要进入这一阶层的渠道正越来越窄。“老根的儿子小根大学毕业了，挎包里装着毕业证，肩上扛着行李卷，回来了。当代大学生找工作，一靠权力，二靠金钱，父母没有权力没有金钱，只有到人才交流中心碰碰运气……那些吃官饭的公务员、拿俸禄的事业单位、党的喉舌记者，这些头顶上冒光的职位，都不会到人才交流中心去招聘。”

一个社会，最可怕的不是贫富分化、阶层对立，而是各阶层间缺乏流动。在斯汤达的不朽名著《红与黑》中，出身木匠家庭的孩子于连，在19世纪之初的法国贵族社会中受到歧视。尽管于连很有才华，但是由于他没有贵族身份，因此社会绝不允许他成为穿红袍的政治权贵，至多只允许他成为穿黑袍的教士。于连尚且可以通过当教士出人头地、跳出他所属的下层社会。中国古代的寒士也可以在考场上一举成为人上人。而现在，由于大学毕业要自谋就业，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尤其是年轻人无论如何努力，都终将难以融于上流社会。“领导给儿女安排工作，不用花钱，自己有权力。大款给女儿安排工作，手里没权，通过钱可以买权，有了钱权工作就跟自己在口袋里装着一样”，　事实正如小说中所言，社会下层失去了公平上升的机会，社会上层已为既得利益集团所把持，留给平民子弟上升的渠道越来越窄，能够打破阶层分割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要想出人头地就得靠拼老爹、拼家庭实力、拼社会关系，自己的勤奋努力越来越不值钱。这样的社会势必走向没落、腐朽，一旦被一定条件引爆，还会引起动荡、崩塌。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杜光辉的中篇小说《嬗变》以人物典型烘托当前社会情绪和社会心理的嬗变,给不合理的社会现象以批判的勇气,结尾暗示了一点宿命的轮回，从中不难看出作者的悲悯情怀和深刻思考。我想这应该是这篇作品最成功的艺术处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