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27日,母亲迎来了自己80岁生日。那天,亲朋满座,热闹非凡。母亲愉快地接受大家的贺喜和四世同堂的快乐。
那天母亲是高兴的。虽然岁月的尘埃已经将她满是沧桑的面孔遮住,但80年的艰辛岁月依旧透过厚重的肌肤,让我的内心倍感震撼!
2008年5月12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袭击四川,我的家乡绵阳市也首当其冲。地震发生后,我立即与远在绵阳的家人联系,但一直未果。直到三天后,我才接到姐夫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姐夫说他们一家人都没事,只是我母亲的房子被震裂了,房上的瓦也掉了不少。在地震发生后的第二天,他们就去把我母亲接到他们家去住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只要母亲没事,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就算落了地。
那年母亲77岁,从8岁到我们家当童养媳迄今整整70年了。70年来,她孤独而含蓄地承担着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责任,用她那双弱小的肩膀担起了一个庞大家系的兴哀荣辱。母亲的一生,是艰难而痛苦的。她一字不识,却通情达理,身躯瘦小,却感恩知责。关于她早年的记忆我不甚了然,只是在她日常的讲述中有一知半解的品读。
关于母亲的身世她是这样讲的:8岁时我外公去世,小脚外婆无力抚养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就含泪把她送到我们家当童养媳。母亲来到我们家时,还没有桌子高,但她却必须承担洗碗、煮饭、推磨等大人才能做的事。据母亲讲,公婆对她都厉害,特别是婆婆对她近乎于冷酷,动不动就拧她、打她。她的身上从来就没有哪一处没青过、紫过。除了受到公婆的打骂外,在伙食上,她也从没有吃到过让她留下记忆的一顿饭。那时候,公婆的心思都放在他们自己的儿女身上,哪管一个未过门的童养媳的死活?
1950年,在我们家当了整整11年的母亲终于熬成了孙家的媳妇,这时候的母亲才算真正走出了人间地狱。
但母亲的苦难并没有结束。
1951年,母亲生下了大哥,第三年又生下了二哥,不久又生下了我的另一个哥哥(小名水前娃)。但遗憾的是在接后的几年里,二哥和水前娃先后病死饿死。母亲心痛欲裂,但此时她已在饥饿中不能自保,只能用一床软席把两个孩子埋在山上。父亲在遥远的地方大炼钢铁,等他回到家时才知道两个儿子已经尸骨无存了。
1958年,三哥出世了,母亲的心思也麻木了,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来这人世间的真正目的,只看到一个接一个孩子从自己的身上落下,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
1962年,姐姐的来临让母亲很是欣慰了一阵子。这是她做梦都渴盼得到的一个女儿啊!
三年后,我又来到了人间。或许,母亲的一生注定要为我的到来承受很多苦难。我刚满周岁时,不幸得了小儿麻痹症,长时间高烧不退,并伴有多种并发症。恰好我幺爸的儿子孙才康也同时得了这种病。两个家庭都在为如何救治两个孩子的病殚精竭虑。
几天后,父亲背着我步行30公里来到绵阳求诊。医生告诉他,这种病其实根本无法治愈,如果医治得及时,可能会减轻孩子的伤残程度。父亲对医生的话听得很认真,他心中惟一的愿望就是要治好儿子的病。
从此后,父亲每隔几天就背着我步行到绵阳治病,治完病后又背着我走回家。为了节约每一分钱,父亲舍不得吃午饭,总是一边背着我走路一边吃着从家里带出来的玉米饼子。冬天的时光,被冻得又冷又硬的玉米饼子像岩石般坚硬,父亲每啃完一个饼子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一晃到了年边,家里已经再也拿不出一分钱为我治病了,此时,幺爸已经决定放弃对他儿子的治疗。父亲征求母亲的意见,是否还给我治疗。父亲没想到这句话激怒了母亲,她指着父亲破口大骂,并将家里惟一的两块腊肉取下来让父亲拿去卖了给我治病。
父亲一言不发,第二天背着我和两块腊肉去了绵阳。他先来到铁牛街附近转悠,不敢将腊肉拿出来,生怕被市管会的人看到没收了。快近中午时,父亲终于看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过来询问他是不是有事需要帮忙。原来那人已经注意他好长一段时间了。父亲见那人没有敌意,便将自己想将两块腊肉卖了给我治病的事告诉了他。那人二话没说,从包里掏出二十元钱将父亲的腊肉买走了。父亲拿着二十块钱,眼泪唰地流了下来。那时的二十元钱,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三个月的工资啊!
父亲拿着钱走进了医院。
几天后,春节到了,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张灯结彩准备过年,可我们家里除了几张愁苦的面孔之外什么也没有。大年三十,从别的人家厨房里传出的诱人的肉香鬼魅一般地绕着我们家不肯散去,年幼的大哥、三哥、姐姐不停地把鼻子吸得呼呼地响,似乎想将可憎的肉香吸到自己肚子里。母亲看着几个孩子的馋样,泪水一个劲地往下流,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把正在孵小鸡崽的蛋拿了两个出来,打烂煮在锅里,然后从坛子里捞出一些泡菜,煮了一锅酸菜蛋花汤。
母亲把蛋汤小心地舀在我们碗里,一家人狼吞虎咽地喝得满头大汗。半夜里,我忽然被母亲的哭泣惊醒,我只听得母亲断断续续地对父亲说,什么时候才能饱饱地吃上一顿肉啊!
半年后,我的病奇迹般地痊愈了,而幺爸的儿子孙才康因错过了最佳医治时间落下了残疾,从此只能靠拐杖行走。
1987年,父亲不幸去世。这个打击对母亲是空前的。虽然她一生和父亲谈不上恩爱,但毕竟是在一起生活了整整五十多年的伴侣啊!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下子显得很老了,清瘦的身子也一天比一天更佝偻。
1997年大哥的自杀和1998年三哥的去世,无疑加速了母亲苍老的速度。想着自己从8岁到我们家当童养媳,前前后后生养了九个儿女,可到头来留在自己身边的仅剩不到一半!母亲已经没有了眼泪,她也不知道除了眼泪之外其他悲痛的方式。她变得沉默了,从此与世无争,在孤寂中默默地捱着她人生的最后岁月。
我在成都安家后,母亲来过多次,她对大都市的认识是恐惧和彷徨的。她不识字,也找不到路,更没有和她玩耍的伴。当凌晨五六点钟我们还在睡觉时,她就起来了,拿着扫把在阳台上、楼顶上一遍又一遍地扫。我曾无数次让她到成都来居住,但都被她拒绝了,她只想在她那几间陪她度过了整整一生的瓦房里了却余生。
地震发生后的第五天(5月16日),我给姐姐家打电话,姐姐告诉我,母亲在她们家住了两天后又独自回去了!我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经过这次强地震后,她那几间房子还能住人吗?要是房子倒塌或发生其他意外……
我不敢想下去,立即买了去绵阳的车票。到了姐姐家时,姐姐告诉我,不论她们怎么劝,母亲就是不听,一定要到她那几间老屋去。听了姐姐的介绍后,我说,无论如何,我都要把母亲接出来,不管是在你们家住还是去成都住,都不能让她再在那几间老房里住了。
由于通往我们老家的道路至今无法通行汽车,我便将姐姐家的摩托车骑上,一路风驰电掣般地向家里赶去。来到母亲家,她正在帮弟媳收割麦子。我把她叫回家,用相机一一拍下老房子在地震中受到的损伤。在我的反复劝导下,母亲终于同意暂时到姐姐家去居住。
我让母亲收拾好自己的衣服,然后用摩托车载着她向姐姐家进发。
路,颠簸不平,尽管我骑得很慢,但母亲还是在摩托车上颠来颠去。有时她的身子突然往前一倾,她的身子和我的身子紧紧地挨在一起。这时,我突然感到一股热量传遍全身!我的心一阵发热,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原来,母亲一直用她的身体在温暖我的一生!而她自己,压根就没有想到或意识到,她的儿子正是靠着她的温暖才会从苦难中走到今天!
去姐姐家的路并不长,但我却骑了整整两个小时。在这两个小时里,我无数次感受到从母亲身上传输给我的温暖,一次次让我感受到母亲纤弱的血管里流淌着的孜孜不绝的生命气息!
母亲老了,但她还一如既往地温暖着我。这温暖,将伴随我今后漫长的人生,永不分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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