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岛奇旅

——郁果

一：起因。

老公坐在沙发上狠狠地抽烟。茶几上狼籍一片，烟灰烟蒂铺撒的到处都是。烟雾笼罩着他铁青的脸。

“你看看，你看看。全线暴跌！”老公咬牙切齿。“券商股暴跌，地产股暴跌，钢铁股暴跌，创业板与中小盘股全线暴跌！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就这样打水漂了。当初就跟你说‘风险大，要谨慎。’可你呢？你说什么‘马不吃野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这下好了！……你看着办吧。”

我刚下班回家，鞋子都没来得及换。本来不善言辞的老公劈头盖脸朝我大吼一通。

急忙奔到电脑前，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绿茫茫的数字和跌停的走势图。我的嘴唇哆嗦着不知该如何作答。刚才还持续作痛的胃现在竟木木的了，似没有了直觉般。

“已经停止交易。”老公幽幽开口道：“明天可能还会跌。”

“还会跌啊。”我喃喃道。

一个‘跌’字触痛我的神经。胃又有了反应，掺了火药般炸开了的疼。颤抖的手指紧握住鼠标打开我的交易账户。

“人民币：余额：52.04　参考市值：*.**　盈亏-……”

我的心口一阵剧痛。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老公会气到什么程度？怒极的他会做出什么事情和决定呢。打我？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和我离婚？……我不敢想象。毕竟当初我执意拿出所有家当投资股市的时候他就极力反对啊。双方父母若知道了该怎么办？哦，还有……还有我后母那边的兄嫂。我的眼前充斥着他们恶毒的眼，耻笑的嘴，幸灾乐祸的脸。

“噗……”一口鲜血自我口中喷射而出。在我倒向地板的那一刻，我分明看见那一串串绿油油的数字如中了蛊的恶精灵般一个个笑得狰狞可怖！

二　上离魂岛

朦胧间，我感觉自己轻了很多，身轻如羽！我竟飞了起来。我飞出了那个曾经温暖现在却无比压抑的家。我飞离了那个我深爱的男人。远离了那些突如其来的烦恼。

我的身体在空中随风飘荡。忙碌的市人们对我视而不见。任我自他们眼前飞过。

“我是死了吧？”我在心中自问。

风儿将我越吹越高。转眼间离地千丈。那个曾经养育我的城市在我眼中逐渐渺小，最后淡出视线。

风儿将我吹到一片岛屿之上。

只见这里百花齐放，百鸟争鸣，绿树成荫，绿草成片。山间轻雾缭绕。好一处世外仙境啊！

“莫非这是天堂？”我在心中暗暗思忖。“可我活到年近而立并没做过什么善举啊。况且，这里风景虽好，却未免忒过荒凉了些。了无人烟！”边思索着，我便信步闲游往前走去。呵~，在这里，我竟是能落地行走的。

走至山腹，来到一处凹角处。只见这里有一片暗绿色的湖泊，湖泊之上浓雾弥漫，似终年不散。湖周一片矮小的灌木林。林间鲜少有虫鸟啼叫。静得让我心生惧意。只暗暗在心中自我安慰道：“我已死了，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的。”

“你来了!我已等候你多时了。”一个苍老却洪亮的男性嗓音自我身后响起。惊彻湖底！

急急转身。

不远处的一块光洁大石边站着一位白衣老者。——鹤发童颜。额头高耸。长寿眉半尺有余。浓密的银丝须散满前胸。手持一根镶红宝石的弯头拐杖。威严气派浑然天成。让人心生怯意，不敢靠近。

“敢问老人家是谁？这又是哪里？”我看他仙风道意，不禁深鞠一躬，小心问道。

老人轻捻银须，面露笑容。“这里是离魂岛！”然后一双厉目直视着我，“至于我，就是传说中的敛魂使者。”

“那我真的是死了。”虽有准备，但还是满心的凄然。

“你没死！”

“那我怎么会来到这里。”我心生疑惑。

“只因你已心生死意，三魂七魄便陆续离开了你的身体。所以才来到这‘离魂岛’。”　敛魂使者声音再度响起。

他的一句话勾起我诸多的伤心往事。我不禁潸然泪下。“是啊。我确是心生死念。回首过往，我这二十余年过的是几多坎坷几多波折！幼年丧母。童年穷苦。少年时继母虚待继兄继弟排挤。青年时多有努力却往往事倍功半。好不容易找到了自认为是相守一生之人想要好好过日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想能抬头挺胸做人，不被亲邻朋友小觑。不料想，千思万念皆是空，算来算去算做冢!世人常言‘好死不如赖活’。可现下我心中只想一死了之！”我几句话向他道不尽这满腹的委屈。

“呵呵。你认为你这辈子活得不好？”

“是。自认不好！”我微低头，伤心承认。

“你可知道世间轮回并非只一个你存在。前世的你，今生的你，来世的你。变化莫测！你既认为今世的你不好，可愿意去看看过往的你？”

“过往的我？我有几个前世的我？”

“诸多。”敛魂使者声音洪亮威严，不带任何感情。

“看哪一个都行吗？”深怕他反悔。忙轻声说道：“这恐怕是我这辈子最后的愿望了。”

“都可！”

初尝甜果，心生雀跃。满怀的激动溢于言表。“那，那我就先看看上一世的我吧。”我语无伦次地说。

“好。你来看！”敛魂使者带领我走近寂静到没有一丝涟漪的湖泊。

三　奇旅

“上一世的你英年早逝。你只看一眼便了然于心了。“说着他一抖手中的法杖。口中默念咒语，法杖上的红宝石霎时间光芒迸射。

暗绿的湖泊上浓雾悄然散去。湖泊如镜子般渐渐映出人的影子，甚至还能传出声音。

只见一个民国时期学生打扮的男孩，毅然决然地焚烧了手中的课本。背上行囊远走他乡。依稀听那少年愤然高呼着‘还我壮丽之山河，还我年轻之中国’。

景况忽换。到处炮火连天硝烟四起。寒冷的夜，少年趴在泥地里，身上裹着破兵衣。他身边的同伴接二连三地倒下去。死人的残躯跟热血和着呛人的泥土飞起来再落下去。最后少年也中弹了。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依稀听那少年咬牙大呼：“还我壮丽山河……还我年轻之中国。”

声音消失，湖面又恢复一片平静。而此刻的我已泪流满面。

“好一个壮怀激烈却英年早逝的我！”我不禁喃喃道。

“对这一世的你可满意？”

“满意的是人格，只可惜了错生在那个年代。”我老实回答。

“还想看哪个你？”敛魂使者正色问道。

我略作思索。说道：“今生我为金钱所累。为它奔波半世，穷极一生至死都没有感受一下大富大贵的滋味。我的前世可有大富大贵的？”

敛魂使者面露笑意。“你再来看！”说着又如刚才般将法杖一挥，紧念咒语。

湖面旋即又映出人的影子。豪门大院，楼宇亭台。院中奇山异石，珍花奇草。湖光粼粼，小桥流水。好一派人间佳境。有男有女来回走动。看穿着应是古代。以我浅薄的历史知识却看不出具体是哪朝那代。

主屋大堂内，男女围坐，一团和气。敛魂使者伸手一指正座上的男主人。我心领神会。原来前世的我也曾富可敌国！广厦万间，良田千顷。看身边丫鬟小妾不计其数，一干人等对我唯唯诺诺尊敬有加。门徒食客过千，无不看我眼色行事。往来宾朋无不高接远送。不禁心生惬意。

“莫得意！看看你老年时的下场如何。”敛魂使者微笑着说道。

画面一转。还是刚才的男人。只苍老了些。须发全白！手下一干人等依旧惟命是从。儿女众多。儿子们有沉溺花鸟的，有不学无术的，有好酒色之徒，亦有家之栋材国之栋梁。煞是劳心费神。女儿们皆已出嫁。或穷或富或政或商，都遂了我的心愿。正妻已亡，剩余的几房侧室无不争风吃醋，竞相示好。无非一个利字紧要。唯有一房不挣不吵，细细看来，竟是红杏出墙。待我年老卧病。膝下儿孙为了争夺家产闹得鸡飞蛋打。一群老妾或被驱离或夹财出逃。门徒食客也不再往来。家道中落，门可罗雀。死时唯有一贴身老奴上下打理。真应了那句老话：“广厦万间，卧眠七尺！”

“精彩一生，结果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可悲。可叹！”我幽幽说道。对金钱的欲望竟悄然淡去。

“还想再看？”敛魂使者继续问道。

“这一世真真是为金钱所累。细细体味，如若无牵无挂，不为金钱负累，不被美色所惑。堂堂正正孑然一身岂不是悠哉快哉？”

敛魂使者说：“那你就去看看前世那个无牵无挂的你吧。”

还是看不出朝代的古时。湖面上由远及近走来一名男子，二十多岁的模样。一身蓝布衣衫，脚上穿着破草鞋。头发随意的用草绳捆绑。满脸倦容，风尘仆仆。转眼疾奔向远方。身后斜插一把宝剑。只见他身轻似燕，走路脚不沾尘。一副侠士模样。

画面紧跟男子其后。只见他这一路走来，时有仇家相遇，刀光剑影，双方皆负重伤不胜其累；时有志同道合之辈萍水相逢，荒野客栈，开怀畅饮相谈甚欢；时有美女相伴，软香温玉，英雄难过美人关。看到这些，心里面竟丝丝向往。

敛魂使者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再来看他的结局。”

画面中还是那个男子，年长了几岁。只见他一脸胡渣，满面的病容。病倒在他乡客栈，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或朋友。好心的伙计时常端些粗茶淡饭，聊以糊口。死时身无分文，只有半张破席裹体。

“这……这真是命途忐忑，世事难料啊。”我满怀惆怅不胜唏嘘地低叹。

“对这几世的你可满意否？”敛魂使者目露精光直视着我。

我扪心自问，从心里感觉前几世的我还不如这一世的我。可心仍有不甘。“为何前几世的我都是男儿身呢。难道就没有一世是女的吗？”我微低下头，试探地问他。

“哈哈。当然有。你想看个哪样的？”敛魂使者手抚胡须朗声说道。

我略作思索。“我想看一个容颜美丽聪明伶俐，深得夫君疼爱的我。有吗？”

“你再来看！”

又是一处豪门大院。门口立着父女二人，破衣烂衫。女孩十三四岁的样子，头发上插着十字草芥，立于寒风中瑟瑟发抖。一个管家打扮的男子自大门内走出，扔给穷苦男子一袋散碎银子后将女孩领进了深宅大院。我恍然明白，女孩这是被卖身为奴了。我暗想：“难道这个女孩就是那个前世的我吗？”

“不错。这就是另一个前世的你。”敛魂使者如同能看穿人的心思般。

大院里的女孩低眉顺眼规规矩矩地做着丫头的本分。不多光景竟出落的亭亭玉立，容颜娇好。

画面忽换。大红的喜字，火红的嫁衣。女孩出嫁了。从丫头住的通铺房搬进了家眷住的楼阁。金银首饰，锦衣玉食。夫君疼爱有加。真正的一跃成凰。

“心中滋味如何？”敛魂使者斜眼看着我。

“她的结局又如何呢？”看那男子的几房妻妾，我心中早已有数。

敛魂使者不语。我便专注地看着湖面。

羞涩女孩蜕变成美艳绝伦的少妇。虽然吃穿不愁，每日里却处处受气：夫君另有新欢便鲜少关注，几场欢爱过后便被抛诸脑后。上有正房主母当家主事，稍有不慎便遭恶言相向甚至皮肉之苦。下有新欢耀武扬威处处排挤。恶奴充当眼线，时常通风报信召来祸事。每时每刻无不谨言慎行。生怕陡生不测。人前衣着光鲜，人后生不如死。最后三尺白绫了结一生。

我不禁失声痛哭：“这是什么样的年代？我情愿变猪变狗，也不要再回到那个时候！”

“变猪变狗？”敛魂使者厉声说道：“那你就去看看那个猪狗模样的你吧。”说着口中紧念咒语，法杖被他奋力一挥。湖面上浮现另一副光景。

一只黑色的四眼小笨狗跃入画面。只见它脖子上系着破绳被拴在木橛子上。几块破瓦搭成窝用以栖身。不远处一只破碗里放着几天来攒下的残渣剩饭。只见它挪着爪子，舔舔鼻子满脸想吃又不想吃的模样。趁主人不注意，几只野狗自栅栏门缝里钻了进来，将碗中的食物一扫而光。任它呲牙怒嚎都没能将主人唤出。填饱肚子的野狗更是将它团团围住，一逞兽欲。

黑狗做了母亲。几个花的黑的小狗崽趴在它的肚皮上拱着奶头。黑狗亲昵的一一舔舐它们的脑袋和身子。然而好景不长，小狗崽被主人一个一个的拿走。任黑狗低呜哀号，却没有丝毫的办法。一年春秋两次，周而复始。

狗命更短，只几年光景便被主人嫌弃。待它生下最后一窝小狗后，主人挑了一个花色漂亮四肢健壮的小家伙单独留了下来。等它能看门护院后，黑狗便被卖到了狗贩手里。……

我跪地祈求敛魂使者：“我不想再看了。求求你了。我不看了。”

敛魂使者轻摇法杖，湖面又恢复了平静。

“‘穷家老犬护院，豪门恶狗伤人。’然，最终逃不出一个死字。无论哪种死法都比人类的要更惨十分。这就是命！”敛魂使者似自叹似告诫。

“我明白了。”心中却想：“我的魂魄被收敛在这离魂岛什么时候才能回得去呢。”

“你已心生去意。我最后再问你。还要看前世的你吗？”敛魂使者声音洪亮，字字铿锵。

“不，真的不看了。”哪一世都不如我意，看了也只徒增烦恼。又何必呢！

“那来世呢？你就不想看看你的来世吗？”敛魂使者身形陡增尺余，一双炯炯鹰目逼视着我，似要看穿心底。

“看了又能怎样？命中该怎样就怎样了。随它去吧。”神仙面前不敢有丝毫瞎话。

敛魂使者缩小身形又恢复原来的样子。

“不错！你总算领悟了。为时不晚，还回得去。我这就领你离开这离魂岛。”

四　下离魂岛

神色黯然的我跟着敛魂使者拐出了那片幽静之地。

日头西斜，天色将晚。岛上也逐渐暗了下来。

途中竟碰到一群衣着各异的人，失魂落魄行尸走肉般的在田间劳作。欲要上前打招呼。敛魂使者却伸手制止了我。

“你可知那是些什么人。”

“确实不知！”

“他们也是魂魄飘到这离魂岛的人。只可惜欲念太烈。看够了前世，又要看来世。只觉得世世都不如意。退不到前世，返不回今世，做不到来世。便终年被敛在了这里。”

听他一席话，我的心中掠过阵阵寒意。

天色昏暗下来。不远处的树丛中飞出一个个发光的鸟儿。前所未见，不知是何物种。

“那些飞舞的便是刚才你看到的人。夜幕降临，他们便化作七寸大小的带翅小人，怀抱灯笼，试图逃离这离魂岛。日复一日不知劳苦。”

“真能离开吗？”

“呵呵，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灯笼一灭，他们便化作一粒尘埃没入到泥里了。”敛魂使者缓慢说着，话语里听不出是悲是喜。

“我送你到这里。你可以找到来时的路了。”说着高举法杖，红宝石光芒迸射，我的眼前登时一阵眩晕。

五　活下去

心口猛一阵剧痛。我勉强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蓝被白墙。天花板上悬下一根弯管挂着药水瓶，微黄的液体缓慢而又规律地滴答着注入到我的血管里。

“痛！”我要伸手捂肚子，手上却没有半丝力气。

“别动，别动。”是老公的声音。“你终于醒了。”

我强睁眼看向他。只见他双眼布满血丝，满脸胡渣，神情憔悴。

“这是……怎么了？”

“宝贝，你胃出血了。现在是在医院里。”老公话语哽咽。“都怪我没本事，不能让你过上舒心的日子，让你终日为财劳心。”

“谁也不怪。是我太傻！妄想金钱的主人却沦为了它的奴隶。”我微闭眼深吸一口气。“可以后不会了，不会了！”

哥嫂们来了。见我醒转过来，神情释然。

二嫂快言快语，脆生说道：“妹妹你好好养身体。万事都别愁。兄嫂可不是白当的。”

后来我才知道，我昏迷了好久。久到错过了手术的恐惧，错过了我三分之一的胃，错过了兄嫂们忙里忙外的身影。错过了奶奶颤抖着手拿出多年的积蓄。错过了老公几天几夜衣不解带的时刻看守。

我还是按部就班的生活：每日按点上下班，三餐准时布置，家务按时收拾。偶逢假期风和日丽，和老公漫步市井人群之中。每日里抽空上网，却不再过分关心那些滚动的数字。

离魂岛之旅，暗绿色的湖泊。呵~，我对绿色已经免疫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