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耀在羊羔岭上,山头的大雾开始撤退;远处连绵环抱的峰岭浸在云蒸雾绕之中,染着冬日的阳光,黄橙橙的融一层纤柔。山谷里的村庄缥缥缈缈好似泊在云涯间。
在山顶休息片刻,阿四尚未缓过气来,兴昌便推起他下山:“早去早回。”阿四极不情愿起身:“收购点茶叶为什么偏往这大山旯旮里跑?”兴昌跟后面说:“你真傻冒儿一个!大山里人没见过世面,什么生意都好做!”阿四心想:大城里把些砍烂东西往小城里推销,小城再往乡镇上推销,乡镇又向农村推销,其中自有高明之处;大约也正如兴昌所说吧!便没吱声,一同下了山岗。
几十户山里人家沿着山脚河沟而居,多是黄土夯实的墙壁,木椽黛瓦,颇低矮;且皆围着石院,竹篱笆为门;屋前屋后多竹子;时有鸡犬吠鸣,愈显得清静,偶有二、三孩童玩耍,颇具桃源的遗风。
这时太阳已近中天,仍不見个成人影儿。两人坐在乱石滩头,抽着烟卷,一边焦虑的四下张望。忽然阿四大叫:“有人下来了!”兴昌跃起身看,山坳杉树林间现出个妇人,驮着一捆柴禾,正艰难的走来。兴昌急迎上去:“大嫂,家中有茶叶吗?”
那妇人头发枯黄蓬乱,面目黝黑,且生着一脸麻雀屎,正微低着头前行,猛听到人呼,唬得一跳。那捆柴禾在左肩上直尪儿,差些滚落地上。待明白话儿,黑脸展开笑颜道:“有!有!有!”
兴昌大喜,:“那带我们瞧瞧去?”妇人更是一连迭地称好,前头行去,仿佛脚步轻盈了许多。
兴昌欣欣地瞄阿四一眼,一歪头儿,打个响亮的榧子,跟上妇人的脚步。
二
妇人的家着落在一片竹林的山嘴上,石阶扫得干干净净;篱笆墙也修得整齐。篱笆门内系一条大花狗,十分健壮。刹见生人来,乱蹦乱跳,眦牙狂吠,挺吓人又仿佛被人吓着。
妇人推开了篱笆门,又用腿儿赶开狗子,走到下屋角略側身耸肩抛下柴禾,拢拢乱发道:“在这吃午饭吧!来山里的客人当天都回不去,要歇一宿的。”边说着边解了大门锁,引二人坐入小包厢;并沏上热茶,下灶屋去了。
兴昌鬼鬼祟祟向厢门外扫视一番,关门上栓,坐下问阿四:“带来多少钱?”阿四答道:“你不说二千够了?我带了四千。”便从夹克内袋掏出四千元递给他。兴昌拿过钱,抽了三张百元大钞,又扔给阿四:“三张够了。”“要收购一担干茶,三百够了?那要我带这多钱干啥?”阿四一头雾水问。兴昌得意道:“天机不可泄露;防备一下也不坏。”阿四更不懂弦外之音,抽着烟也懒得猜心思。
包厢门敲响了三下,兴昌拉开门。
“大山里没啥待客的,可意儿吃点。”妇人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蹑手蹑脚迈过门槛,小心翼翼放在阿四桌前说。
白面浇过适量的酱油,喷香的猪油蒜花,还露出白嫩嫩的荷包蛋哩,令人食欲大增。兴昌还希望放两勺红辣椒酱。妇人笑盈盈的须时呈上来。
阿四吃着吃着,便想起谢世的母亲来,浑身温暖,满心感激;兴昌捋了西服袖口,伏在桌上吃得直唆嘴儿,鼻尖洇出汗珠。尽管饥肠空腹,吃完一碗面也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兴昌打着嗝儿,拍着肚子连称爽爽爽。
阿四将空碗送到灶屋去。那妇人正蹲在灶下大口吃喝。碗内面少汤多菜叶也多。见阿四慌用手臂遮起碗儿,难为情说:“你是客,怎能麻烦你。”阿四心里莫名的辛酸来:这不正与母亲和许多山里善良朴素的女人吗?便装着不曾瞥见,把碗递给了妇人。
三
按照收茶的惯例,先要看茶的货色。妇人兴冲冲爬上阁楼,来回搬下三个大铁桶,约百余斤。昌兴露出兴奋的目光:“正好我要担把茶叶,就收你一家了!”又道:“茶叶好呣?”妇人听着,异常高兴:“好!好!不好白送你去。”一边拆了封口,解开桶内塑料袋口,屋堂里顿时飘满茶的清香,泌人心脾。茶叶碧绿不走一丝色,正宗二刀一枪的黄山云尖。昌兴撮上一小把儿捏捏,又哈上一口气嗅嗅,且嚼上三、二根,一副久经茶道的行家,称赞道:“好茶,好茶。”妇人一脸喜色如桃花儿开:“怎能不讲究?咱大山里什么买卖都不方便,只这茶轻巧些;城里人爱喝。一年的米油酱盐全指定它哩!”兴昌点点头问:“多少钱一斤?”妇人激动起来,贵了怕他不要(这大山里来个茶贩子不易) 廉了自己不甘,犹豫半响,吐出价来:“五十元一斤。”兴昌没吱声,将那一小把茶儿放回塑料袋中,不慎落下几根。妇人忙伏身一根一根捡起,大失所望地说:“贵了?都是清明、谷雨尖子哩。”兴昌呵呵笑:“是好茶!等大哥回来说。”妇人如热火头上浇冷水,蔫蔫地将茶桶搬回楼上。空气变得凝固疆硬。阿四有点心痛那妇人;倒有点怨昌兴,那茶叶值五十元一斤,却还杀人家价,道:“大嫂放心,反正收你家茶的,价钱各让一点,好商量。”妇人勉强挤个笑容,说大山里黑得早,她准备晚饭去,便离开了。
二人坐在包厢抽烟消磨光阴。阿四说:“五十元能要了,别杀得太低;人家也怪可怜的。”昌兴眉毛一拧:“你呆山窟窿里呆孬掉了!你可怜人家,谁可怜你?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人善良就要受穷;以后好好学着点。”阿四本想争辨一下,还是咽住了,只道:“你呆在外头变了。”兴昌一笑:“不变就是死路一条。”二个人虽是从穿开裆裤一起玩大的,交情甚笃。但此刻阿四才发现兴昌在外呆了几年有点变样儿,也难跟他闲争,把目光投向窗外去看山景。
四
当晚,妇人张罗了一桌酒菜。有炸豆腐炒腌菜杆儿;有腊肉烧冬笋片;有霜冻过的嫩白菜;有油炸花生米;桌中支一小炭炉烧着土鸡锅子,外加菠菜卷心菜泡烫下酒。只这一桌菜可看出山里人热情待客之道,尽管彼此其实是陌生人。
兴昌和阿四没醉,农大哥倒醉了七分,独个儿喝光两瓶开水。烟抽完了,唤媳妇买去。
兴昌忙掏出一大叠钱,自面上抽了一张百元大钞,递给妇人,叫买两包红塔山。
农大哥慌了,按兴昌手:“你是客!怎叫你花钱!”却没按到,控不住滑倒地上了。昌兴边扶边使眼色。妇人才有些不好意思的取了钱出去了。
过了颇久,妇人深一脚浅一脚回来了,将烟及余钱给了昌兴,说这儿没好烟,最贵是五元的盛唐烟。并叫昌兴把钱点个数。
昌兴呵呵笑,将余钱装入口袋,边拆开两盒烟边说:“我还不相信大嫂?”递一根烟给农大哥,且帮他点上,开始谈茶叶问题。
农大哥说声他不管这事,交给媳妇处理,趴在桌上睡去一般。妇人虽能说会道却抵不过兴昌跑码头走四方的人,最后变成妇人叙苦,几近哀求一般。兴昌欲进故退,叫阿四开个公道价。阿四开了四十五一斤。妇人也没辙了只得咬牙答应。谁料兴昌又说:“新茶转眼上市了,我若不收这茶,恐怕大嫂只好留到明年了。”又道:“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我最后开个价:四十四元一斤。”阿四望着兴昌,痴傻了一般:竟变成如此算计之人;人家供你吃住欠他的一般,似乎也淡了感恩之心。那妇人心头更似被铁锤重敲了一下,脸色都变了,想着年关既至,要花大把钱,忍着泪花子也就应了。
五
趁着微明的晨羲秤了茶叶,一百零二斤缺三两。兴昌点了四千伍百元给农大哥。他抓钱的手直抖,妇人劈手夺过,食指沾点口沫,哗哗哗麻利点一遍;取一张迎熹微的晨光照一照,又在空里抖一抖,崭新的大钞刷刷响。
兴昌笑眯眯说:“大姐真精明!怕假的?假的你别要!”妇人也笑开嘴儿说:“哪能假哩?我昨夜还拿这钱买烟哩!”妇人兴高釆烈进卧室取零钱找回兴昌。兴昌豪爽说:“算了,算了!只当过夜费。”妇人却说:“吃喝不计较,做事要规矩。”把零钱塞给兴昌。
农大哥早分好担子,二人各挑上肩出了门。夫妇二人送下石阶挥手不止,招呼着明年再来哩;那大花狗也吠得欢。
兴昌拖着阿四不歇脚儿,奔走若雷。阿四嘟嘟嚷嚷,怨气直冒。刚疾走过一程,听到身后妇人追上来焦急地喊:“兄弟!等一等!”兴昌猛遭了雷劈一般,浑身直抖,磨过身,惊怵道:“大姐,还有事么?”声音虚脱无力一般。
妇人撵得气喘吁吁,双手支在膝盖上,勾着腰大声道:“有件事忘了告诉兄弟:茶叶袋放了几根小木炭,防回潮用的,拢拱有半斤重。”
兴昌听完话,大松了一口气,精神焕发起来:“算了,小事。你回去吧,我们还要赶路!”说完拖着阿四快步奔走。
上了羊羔岭,阿四喘气如牛,扔了茶担,怨道:“你不要命的催我干什么?”兴昌得意道:“不快走,被发现了就不得了” 一边掏出一叠大钞,还二张给阿四:“一担茶叶,花了你一张真的。”阿四接过钱一楞:“什么一担茶叶一张真的?”昌兴冷不丁漏了口风,忙紧闭嘴不答。阿四忽然明白过来,大惊失色:“那钱…那钱…”身子似掉进万丈冰窟,冷得牙齿打颤,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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