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暖花开的季节,百花齐放,城市里喧嚣繁华,每个角落都挤满了男人和女,大人和小孩,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大声吆喝,有的放声歌唱。唯独我,一个人独自哭泣。
按道理说,此刻我应该高兴,应该大笑,可是我的良心不允许我笑,也笑不出来。
就在前一个小时,他死了。那个我曾经最恨、最讨厌的老李头。
他死了,死在我父亲和母亲结婚的床上。
此刻,我仍觉得那个家里很肮脏很恶心!
二
那年,母亲在没有征得我同意的情况下,嫁跟了一个乡下农民工。他即老又丑。面色苍茫,衣着黑漆漆的,手粗厚全是老茧,身边还带了一个比我小3岁的男孩。
其实母亲不算嫁,应该是男人嫁于我妈妈。他和他的儿子,带着几件衣服和两床被子就住进了我的家。
按照惯例,我该叫那个丑陋的男人为“爸爸”,叫那男孩为“弟”。第一次见面,是那个男人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来到我们家,刚踏进门时,母亲就笑脸相迎,让座倒茶等等。
母亲指着脏兮兮的两人对我说:“快,叫叔叔,叫弟弟。”我梗着脖子不肯叫,把脸转朝一边。我看着他就觉得恶心想吐,全身上下,除了有股汗臭烟味臭,还有一股天生的敌意,也可能源于那个特殊的称呼。他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笑嘻嘻的道,没有关系的,慢慢来,慢慢来。那个男孩先开了口,站在我面前,叫了一声姐姐好,然后还要和我握手。我装作没有看见。
一种低三下四的语气听了就让我觉得烦躁,我不顾他们的存在,一个人跑进了房间。
三
家里一下子多了两个人,让我感到无所适从。那个男人对我并不是很好,起码不像我以前的父亲!
他出生于农村,朴素朴实,憨厚,大大咧咧,做什么事情毛手毛脚,而且不爱干净,有点冷漠,很多事情貌似从来不放在心上,从来不喜形于色,很多时候都是在冲着我微笑,即便这样,我也觉得他离我很远很远。我一直都奇怪,母亲为什么会看上这个木讷的男人。我想象着以后的岁月,将和这个呆笨没有素质的人生活一起,我想想就不寒而栗,好几次我都偷偷躲在被窝里面哭泣!
矛盾的激化源于我心爱的钢琴,那是我爸爸送我的最后一件礼物,我特别喜爱和爱护,犹如我的心和灵魂。而那个不懂事的“弟”既然跟我弄坏了,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把我的钢琴胡乱倒弄一通,最后坏的一塌糊涂,处理的好都话,应该可以修好,处理的不好,可能只能作废,看到此,我肺欺诈了,刷刷几巴掌拍在叫我姐的男孩身上,我嘴里骂道,死乡下人,臭乡下人,给脸不要脸,吃闲饭的家伙。谁知道此时,母亲跑过来,几巴掌打在我脸上,巴掌落在我身上,疼在我心里,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了起来,亲情在瞬间坍塌,我痛恨母亲,痛恨这两个乡下男人。是他们夺取了我的一切,包括亲情和母爱!
我一个人躺在我的钢琴钱嘤嘤哭泣,那个男人欲要来安慰我,却几经辗转,未能说出一句话。最后,他拉起他儿子,喃喃的骂道,跟姐姐跪下认错。那个男孩也被吓哭了,咯噔一下跪在我的面前,可怜的求道,姐姐我错了,原谅我吧,下次我不敢了。
看到眼前祈求的目光,我更是火冒三丈,我大声吼道,一句错就可以了事吗?我恨你们,讨厌你们。
四
后来我几乎不和他们说话,心里暗暗地厌倦他们。
再后来,日子慢慢的流逝,我一句几乎忘记他们的存在,我做什么事情都是我行我素,至于他们,就当是空气好了。
在后来的一天,他主动第一次打电话跟我,叫我晚上早点回去,有事情和我说。我无奈的挂了电话,故意很晚很晚才回到家里。
回到家里时,他们都没有睡,他微笑着走过来,摸着我的头,笑嘻嘻的说,丫头,上次你弟把你的钢琴弄坏了,实在对不起,我买了一架新的送给你,一摸一样的牌子。
我望着他们包括我母亲,我咧笑道,这算是什么,赔罪吗?还是收买我,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们的施舍,也不需要你们假惺惺的样子。
他没有说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而他,我所谓的“弟弟”发火了,指着我骂,你凶什么凶,这可是我爸爸没日没夜干苦工挣来的钱,你非但不领情,还大吵大闹,我看你们城里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所谓的素质就是强词夺理。
听到此,我哭了,我踹门而出,嘴里还骂道,有本事你们都滚啊。
五
而后的日子,我们都各自相安无事,我也不愿意理他们,他们也故意在躲着。
很多时候,我都心里痒痒,恨不得冲上去,一刀把他们杀了,表我心头之恨。
每天面对他们的烦躁,加之邪恶站了上风,我已经被报仇的欲望迷住了眼睛。经过周密的计划,我决定冒险而行。
那天晚上,那个一直喊我姐姐的男孩要去商场挑选秋季运动会的鞋子,母亲和那个男人都陪着去,本来也要求我去的,可是我推脱说我有其他的事情,就没有去。我计划是在那个男人每天穿的帆布胶鞋底,涂抹润滑油,待他穿着去上班时,在楼梯上或者半路摔倒,最好是摔的半身不遂。我为自己天衣无缝的阴谋兴奋不已,笑的全身发抖。
准备好了一切,我就等着好戏看,心里暗自笑道,不让我好过,你也不会好过的。
第二天,他果真拿着他的鞋去上班了,原来他没有穿,只是把鞋放在一个熟料袋里,和我们打了招呼径直朝屋外走去。我好奇问母亲,为什么他没有穿上班的工作服和鞋子呢?妈妈笑道,他啊,怕跟我丢脸,所以都是把工作服等放在袋子里面到了工地才穿的。听到此,我不屑一顾地说,虚荣,装模作样。
母亲使劲戳了我的头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长大了你会懂的。
六
我计划果然奏效,午时时,我妈妈接到工地打来的电话,说那个男人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现在在医院,昏迷不醒。母亲接到电话就如疯了一般,哭哭啼啼奔到了医院,他的儿子也随母亲同行,他们都沮丧着脸,整天围绕那个男人转。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空荡荡的,我一个人坐在那个男人跟我买的钢琴旁发呆。此时我觉得后怕,他们会不会报警,会不会抓我起来,那个男人也不会放过我的,我还是逃吧,走的远远的,让他再以找不到。可是我能逃到哪里去呢?犹豫的结果,我你哪里也没有去,尽管我不喜欢这个家,可是,也只有她,我的母亲是我的亲人,我别无选择。
那几天,家里很静,没有人说话,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趋势,我每天都生活在忐忑不安的恐惧中。奇怪的是那个男人没有要求报警,和工地的老板私下解决,也没有提及那双鞋子的事情。而母亲和那个男人的儿子,每天都眼泪汪汪的在家和医院之间穿梭,担心着那个男人,我的后爹,老李的生死。
七
辗转半月过去了,那个男人一直躺在医院,没有半点起色。听我母亲说老李一直念叨着我,希望我可以去看看他。
那一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没有合眼,我朦朦胧胧的意识到,可能我做错了,错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我第一次那么想看到老李,第一次盼望天快点亮起来。
在医院里见到了那个男人,我就傻乐,老李两只脚都缠着纱布,头上也是。那个所谓的弟弟忙里忙外,进进出出,给老李洗脸喂饭,看到我来了,他笑着说,姐姐来了,我第一次微笑而礼貌的笑了笑。
老李朝我眨了一下眼睛,招手让我过去。我坐在床边,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和双脚,我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他抓住我的手道,丫头不要哭,叔叔一点都不疼。他这样一说,我忍不住哭出了声。我抚摸着他的脸,愧疚的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微笑道,嘘,这是我们的秘密,不可以说的哟,你安好,我便没有事情,我们是一家人,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八
从医院出来以后,我心底涌出了感激和感动。也体验到亲情的存在和爱的力量。同时我突然很喜欢农民工。
三个月后,老李出院了,可是永远不可以工作和走路了,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余生。而脚上头上的累累伤痕,狰狞而恐怖,让人惨不忍睹。从那以后,弟弟再也没有上学,一直在家陪着老李,退出推进,抱上抱下,表面看着乐此不疲,但是很多次我都看见他们两父子偷偷的抹眼泪。那哭声那眼泪,折磨的我日夜不能眠。但是过后,老李总是微笑的对待我,没有半点敌意或者埋怨。
他越是这样宽容地笑,我的良心越不安,我无法面对自己,也无法面对被我改变命运的父子。在他们的笑里忍了几年,高中没有毕业,我像逃跑一样去了很远的城市打工。
我在广州的一家服装厂上班,赎罪似的工作,没日没夜的工作,期待挣很多很多的钱,给老李买个好的轮椅或者装个假肢,也跟我的心灵做个美容手术 。
多年以后,我回到了家乡,见到了老李,他愈来愈苍老,愈来愈可怜,生活愈发凌乱不可自理。但是看上去却安静平和。试想,如果不是当初我的狭隘,今天的他也不会如此,他的人生也不会被我的一个念想泯灭在一瓶我借来的润滑油里,残忍,但却是事实。
我改变了这个家的命运、改变了老李,改变了弟弟,改变了母亲,甚至包括我自己的命运。如果没有这件事情,我想我会读完大学,寻求我曾经当钢琴家的梦。
老李见到我,很高兴,久别从逢,他眼泪掉了下来。随后,他在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纸袋和一个房产证本,纸袋里面是我这些年寄跟他的钱,他一分未动。他笑着说,丫头,这些钱是你的,我想你会更需要它,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的这份心意,这套房子,是我送给你做嫁妆的,许多年啦,我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你就收下吧。
我看着老李,他的善良让我羞愧,让我无地自容,我不是用钱换取一点点良心的安稳,他的付出和爱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等价换取的,我只是想力所能及。我叫了老李一声“爸爸”,眼泪忍不住滚滚而来,从第一次见到老李,已经15年了,我第一次叫他“爸爸”。老李笑了笑,爽朗的答应,我们第一次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九
后来我知道,老李送我的房子,是他用他的伤残赔付款买的,他没有舍得用过一分,除了给我买了房子以外,剩余的小部分留跟了他的儿子,我一直没有叫出口的弟弟,作为讨媳妇用。
后来的后来,我懂了,亲情不问出处,老李,我的好父亲,虽然是农民工,但是他的爱依然那么伟大,他的心是那么纯洁和善良。
之后,我一直陪着老李,陪他照相,看城里人扭秧歌;陪他读诗词五经,上楼下楼,我都背着他,他逢人就说,这个是我的女儿,最孝顺的女儿;偶尔我还会用他买给我的钢琴弹弹小曲,逗的他乐呵呵的。
岁月苍茫,生命短暂,那个春天,老李走了,平静安详地走了。我又一次靠着那架钢琴嘤嘤哭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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