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我必是生于水之湄的姑苏女子吧,吴侬软语,软媚著人。而今世,我踏尽万丈红尘,千寻人世,去那姑苏城中,寻找前世我曾失落的梦境。
姑苏,古称吴门,公元前514年吴王阖闾在此筑吴大城,即是尽姑苏前身。后来,吴国被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所灭,那吴王夫差在国破之时不知会有怎样的感慨,那有沉鱼之貌的浣纱女子不知会有怎样的结局。是与曾深爱的饭郎携手同归还是一代倾城,逐水而去。千年之下,回想起来,依旧唏嘘伤怀。然而,历史无情,几百年后,吴宫花草不复存在,那报仇雪恨的越王早已是归于一抔黄土。
曹雪芹在《红楼梦》开头正文就说:“东南有个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宋朝词人贺铸曾携妻暂住姑苏,在妻子病殁之后,他写下了那首凄恻哀婉的《鹧鸪天》: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从此,姑苏便成为他的伤怀之地。如今,我素影独立于阊门,想起那千百年前痛失爱妻的男子,想起千百年来历史的风云,依旧是慨然而叹。
褪去历史的浮华,抹去岁月的烟尘,我只是滚滚红尘之中的一名女子,单衣轻衫,素面朝天,我行走在姑苏巷陌之中,或临水而笑,或轻摇小桨。我静默地走着,走着,低眉细想,想前世,想今生,想那曾经失落的梦境。
前世,我是那生于水湄的姑苏女子,姿容清丽,绮罗含香。六月阳光安好,我当窗晒书,七夕之时,我备下瓜果乞巧。清闲之时,我轻挽罗衣,绣粉蝶荷花以自娱。我会去戏院听评弹,听那深巷中的琵琶声声、满怀幽怨。我随亲友去听戏,戏是昆曲,我最喜《长生殿 闻铃》一段,我会一人清唱:淅淅零零,一片凄然心暗惊。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一点一滴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和愁人血泪交相迸。对这伤情处,转自忆荒茔。白杨萧瑟雨纵横,此际孤魂凄冷,鬼火光寒,草间湿乱萤。只悔仓皇负了卿,负了卿!我独在人间,委实的不愿生。语娉婷,相将早晚伴幽冥。一恸空山寂,铃声相应,阁道棱赠,似我回肠恨怎平!
想到玉环含泪自缢时的无奈,想到唐明皇在太真仙去之后徘徊故地不见故人的凄凉,我低眉忍泪。姐姐笑我多情,叹这一幕,不值得如此伤感,时间生离死别之事,何止他二人?我则嗔道:“侬可知此中情意?”说罢,桃腮绯红,拂袖而去。
中秋之时,我随众姐妹出阊门,走月亮去虎丘。彼时士女倾城,笙歌笑语,彻夜不绝。虎丘,为阖闾葬身之地。因有白虎蹲其上,故名之虎丘。有人说,虎丘宜雪、宜月、宜雨、宜春、宜晓、宜夏、宜秋霜、宜落木、宜夕阳,无所不宜,而独不宜游人杂沓之时。我常一人日落之时去虎丘,独行独坐,独唱独愁还独卧。我站在那云岩寺塔之上举目观望,望断天涯路却望不到曾见过的一个身影。虎丘之上,有剑池,相传阖闾下葬之时,以扁诸、鱼肠等剑各三千殉葬,故以剑池命名。剑池之侧,有颜真卿手书“虎丘剑池”四字,自然是朴拙雄浑,大气磅礴。池水幽深,不可见底。在剑池之侧,我遥想千百年前的吴国,阖闾可知,许多年后他的王朝霸业会毁于勾践手中。虎丘之中,另有千人石、憨憨泉,另有传说,唐伯虎曾经枕于一块山石之上,待秋香姗姗而来。念此,低眉浅笑,想那枕石而眠的男子会是怎样的男子,而这一段风流往事,不知道惹出多少浪漫的遐思?
开笄之年,我簪发而出闺阁,缓步前行。我走过风亭月榭,朱栏翠阁,走过一城繁华。然后,在那红尘深处,在谁也未曾预料到的时刻,我遇到了他,狂放不羁的唐寅,彼时,他一袭布衣,走过那喧嚷的街市,醉酒而归。
我展眉而笑,随去寻他。喜欢唐寅,源自于读他的一首词《一剪梅》: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掩卷细想,又想起他枕石而眠的传闻,便是柳眼梅腮,情意荡漾。而今,与他相遇,他却已是流离困顿,不复从前。尾随而 行,行至桃花坞,竹篱内外,但见风景清丽,桃花灼灼。而他于石桌前独饮,有桃花,落在他肩头,却不懂得他的落寞,有明月,衣他以月光华被,却不能慰他满目苍凉。我见他醉饮而笑,随即吟诗一首,诗曰: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吟罢,他拊膺长叹,大叫恸哭。见他这般,我暗自垂泪,举步上前,与他同饮,邀来两袖清风,蘸取十里香风,陪君共醉,同解万钟清愁。
夜深人静,他独眠树下,我则寻出薄衾单枕,覆他以温暖,离开时,想起他少年多才,曾云“自是嫦娥爱才子,桂花折与最高枝”,却受科场案牵连,失去了功名,后又佯狂以避宁王之乱。伯虎曾自号“六如居士”,取自《金刚经》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异日相见时,便是一笑相知了,伯虎晚年以卖画为生。他庭前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常邀文徵明、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照浃夕,曾作诗曰:“多少好花空落尽,不曾遇着赏花人。”“无限伤心多少泪,朝来枕上眼应枯。”读之,亦为他感慨,然,伯虎,你可知?官场沉浮,凶吉变幻,不如就守着这花田半亩。煮酒烹茶、谈诗论道岂不比官场战战兢兢要逍遥快活?
后来,我曾随伯虎游遍姑苏城内,同去沧浪亭,在看山楼上对着日落黄昏沉默无语;在亭前,我读着集句而来的对联: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沧浪”二字,出自《楚辞 渔父》中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那位渔父,想必是为隐士吧,世道清平之时,可以施展抱负;世道昏聩,就隐而自得其乐。伯虎,你能否守着这无价风月、有情山水依然自乐,不受官场所累呢?
我也曾经去过寒山寺,伫立于寺内,但见殿宇庄严,有长廊绕其周围,有精舍位于左右,层轩叠阁,曲榭回廊、佛像慈眉善暮、禅房静趣闲幽。站在寺内高处观望,便可见到枫桥。枫桥,原名封桥,为水路交通要道,因张继夜泊于此而传颂至今。在寺内碑林之中,我吟诵着张继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读罢,眼眶微湿,想象着许多年前张继落榜之后一人漂泊至此,灯火昏暗,唯有满天清霜相伴,他听着寒山寺的夜半钟声,辗转不眠。他感慨着一身才志无人赏识,满腹才情,不得施展。张继,多么像是此时的伯虎。伯虎有感于张继的遭遇,盘桓于此,提笔著诗,诗曰:
金阊门外枫桥路,万家月色迷烟雾。
谯阁更残角韵悲,客船夜半钟声度。
树色高低混有无,山光远近成模糊。
霜华满天人怯冷,江城欲曙闻啼鸟
然而,细想之下,我暗自为张继庆幸,若是没有了当年的落榜,便不会有他流落此地夜半闻钟,更不会有他这首传颂千古的名篇,他亦不会被后人所铭记。当年,那高中榜首的人儿早已淹没于历史的风尘中,可是,历史唯独铭记了一个张继,这是他的幸,亦或是他的不幸?人事万千,想来,不过如此。
未几 ,伯虎不容于世,卒殁于桃花坞内,临终之时,他蘸墨提笔,写下了绝笔诗: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读罢,想人已远去,不禁玉箸双垂,抚枕痛哭。然花落有时、生死有命,我又奈之若何?扶棺归葬,葬之于横塘,在这个地方,贺铸曾写下那首名篇《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他来此地目送佳人凌波而去,那凌波的女子会是他深爱的妻吗?那闲愁果真就如一川烟草,满城风絮吗?他来此送人,还有相见之时,而我呢,我则是来祭奠亡人。落日孤冢,俯仰长叹,这愁苦,这满袖啼痕,何至于满城风絮?
如今,我徘徊于姑苏城中,暂住于拙政园中,闲观紫云出岫,静揽香风如袂。拙政园,乃是王献臣邀拥有“诗书画”三绝的吴门画派领袖文徵明所设计修建。拙政二字,出自晋人潘岳《闲居赋》“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此为拙者之为政也。”
园内林木交错,怪石嶙峋、临流小榭、垂柳深深,还有九曲栏杆,暖阁画舫。春日则繁花丽日,夏则芭蕉横窗,秋日红蓼芦塘,冬日梅影雪月,四时皆宜。我静坐于荷风四面亭内,抟荷为杯,也曾在听雨轩内听雨而眠,还曾于归园田居之内,临清流而赋诗,怀想渊明遗风。我在园内驻足细想,想起前尘往事,想起那桃花树下的那醉饮的男子,想起他去世之前的绝笔之作,只觉如梦一场。
我在姑苏城内走着,走过了万丈红尘,我欲去寻找前世曾失落的梦境。前世,我就是那生于水湄的姑苏女子,清浅的笑容,簪一支玉钗,行走于桃花树下,行走于水乡古道,行走于清浅的江南幽梦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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