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灿的笑，脸上发红彤彤的光。刘晓宇气昂昂指挥官似的站在那里，信心十足地发号施令和吹毛求疵地挑剔，沙发往右靠一靠，再靠一靠，破茶几怎么越看越不顺眼，颜色也太老气了，配新买的沙发难看死了，干脆也换新的算了，床稍靠边儿点，钟有点歪......

就凭刘晓宇灿灿笑发红彤彤光的脸，就足以断定我们家正在发生着一件极其重大鼓舞人心的快事。通常，刘晓宇的脸是苍白的，聚不拢一点红。刘晓宇平时身上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不舒服，病病歪歪。这回刘晓宇是真高兴，她甚至高兴的昨晚吃饭连一颗牙齿都和着嘴里的饭一起大快朵颐地吞食掉。

刘晓宇又少了一颗牙。刘晓宇还没来得及修补的空洞洞的牙齿在我漂亮的大平米灿烂着，使我备受感染。我喝了酒，我高兴，我当然高兴，我能不高兴吗？

刘晓宇空洞洞的牙齿在我的眼前晃呀晃。闵萱的眼睛在我的眼前晃呀晃。岂不咄咄怪事，闵萱的眼睛为什么老在我眼前晃？特别是那双泪眼？为什么她的眼睛老有泪？其实，在我高兴乐不思蜀，忙里忙外沉醉在搬大平米的兴奋之中时，根本就无暇去看闵萱的眼。反正我搬走了，至于她是怎样落寞地站在阳台上，怎样含着眼泪望着人去楼空的地方伤神抑或心痛，是否如刀割一样心痛难忍，我根本就没看见。并且，我也不想再看闵萱的眼睛了，这回我是认真的，我决定和她分手。以前我们也说过分手，但都无效，就像磁石，很快又跑一块了。这回不同，这回的性质变了，变得极其恶劣。我攸关大局地费尽口舌一而再和闵萱解释过了，我说爱情和住房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房子是物质的，爱情是精神的，我们神圣伟大的爱情能拿大平米小平米的尺度来衡量吗？我们的精神食粮能跟物质挂钩吗？这不太俗了，玷污了爱情。可闵萱不这样认为，她说，为什么爱的时候有我，享受的时候就成你老婆了？闵萱究竟是怎么了？闵萱以前不这样，以前她说话含蓄甚至缄口不语，但我能猜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可这次不同，闵萱的话就像扒光了衣服赤luo裸，着实把我吓着了，她怎么能把爱情和物质享受混为一谈呢，我权衡利弊后，不得不考虑和她分手，不是我薄情，是她寡义，我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她说分就分，有什么了不起。

我轻装上阵以全新的姿态投入到我大平米的装修搬迁中。我买了新空调装上。组式的，三个卧室和客厅、餐厅都分别装上了壁式和立式空调，以前的空调随着旧楼的淘汰而淘汰了，留给了新房主。以前我和闵萱住一栋楼，单位集资盖的，我住三单元，三室一厅，她住四单元，两室一厅，中间隔着膨胀缝，站在我家阳台上就能看到那边阳台上的闵萱，每当我看到她汗流浃背，心就揪痛，我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也买一台空调装上吧，她总是笑笑，我不屑，感觉她就是抠门。

透过刘晓宇空洞洞的牙齿，我感觉我漂亮的大平米有一种咄咄逼人的空寂，我又踱到了阳台上，习惯性地望向左边的阳台，那边阳台上的老妇人正抖搂着笨拙肥胖的身躯一件件地往吊钩上挂衣服。我万千柔情含情脉脉的闵萱哪里去了？是了，是我弃她而去的，我搬进了大平米。

那双泪眼又出现了。就像魔棒，时时地侵扰着我。闵萱幽幽地恨恨地说，你要走了，多荒凉啊，除了荒凉就是荒凉，你把所有都带走了，留给我的，只有荒凉。

我知道，我和闵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从搬来我漂亮的大平米开始就没有关系了。可我总有一种冲动，这种冲动时时在逼迫我，促使我不可遏制地提了篮子走向公园街。我看见了闵萱。在挤挤挨挨的人流里，她正蹲在菜摊前挑白菜，我心酸酸地揪痛，我看着那些白菜帮子，就像看闵萱的泪眼。我的闵萱，多娇小、娇靥，一点都不像吃白菜帮子的人，我觉得闵萱应该吃鱼或者虾，我知道，她最爱吃鱼和虾了，记得有一次有人送我好些鱼和虾，就刘晓宇那病秧秧的身子，除了送小姨子小舅子而外，根本就吃不了，一时冲动，就拿了一些给闵萱，那次她感动得要死，她吃得好香，钻我怀里撒娇说，她就爱吃鱼和虾。可闵萱总是拣这些滥菜买，活该她好受这份罪。可话又说回来，我知道闵萱没有钱，就她和她男人挣那点死工资，不这样精打细算也不行。

我知道闵萱看见我了。我不敢断定她会不会看见她身边鱼贯穿过的其他任何人，但她肯定会看见我，她甚至会在茫茫的人海里辨出我的脚步、气息，她熟悉我犹如熟悉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汗毛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没有理由不看见我。可她故意不看我，低着头挑白菜，挑得纯粹执著且锱铢必较。以前，闵萱出来买菜不完全是为了买菜，她是为了看我，每天早晨，我散步，她买菜，六点左右，我们准时在公园街见面，仅仅是不可告人地看一眼而已，已是极大的满足。分手后，闵萱连买菜的时间也推迟到了七点以后，她是故意避开我，今天我就是挑七点以后时间上公园街的。

我买了鱼往南走，闵萱提着白菜往北走，闵萱同仇敌忾地把头别向一边，趾高气扬得让人发恨，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摩拳擦掌飞过去掴她两耳光。可当我们接踵而过的刹那，我抑制不住一时心软看见的竟然是她的泪眼，我是用心去看的。我们背道而驰，我向南奔向我漂亮的大平米，闵萱向北走向她的小平米。

我和闵萱好上是三年前的事。三年前，我发现了爱情。发现了爱情之后的我甚至痛心疾首，以前的几十年我算是白活回男人了。其实在我心里早就喜欢上闵萱了，只是不敢表露罢了。就闵萱那小巧玲珑劲，就那样的气质风韵，任凭哪个男人都会喜欢上的。当闵萱张着小鸟的翅膀投向我怀抱时，一时我雄心壮志绵延不绝地在胸腔蔓延，以至于膨胀至极，我男性的肩膀在貌似小鸟的闵萱面前瞬间宽阔厚实起来，我宽阔厚实的肩膀就是用来让闵萱靠的。

我从世界万事万物中发现了情为何物之后，一任被爱情摆布蒙蔽。在爱情的怂恿之下，在我极度兴奋之时，我豪情万丈地发下誓言：为了闵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在所不惜。

我满心满脑装得全是闵萱。我是敢做敢当极有责任心的男人。既然我要了闵萱，并且又那么地爱她，就理所当然地总想为闵萱做点什么。那次出差到北京开会，我去逛商场了，我看见了一双鞋，五百块，嚯，真贵，这鞋谁都不配穿，惟独闵萱配，我想为闵萱买一双。那只钻戒，戴在闵萱的手上一定好看，我看了价钱，嚯，八千，我又看了别的样式的，不及那个好看，但价钱便宜多了，有三千就能买，还有那坤包、套裙．．．．．．我看得眼花缭乱，我甚至想把商场里所有的东西都搬回去。当然在这种时候，我是绝对不会想到刘晓宇的，就她那五大三粗的身材，穿什么戴什么都是白搭，甚至是画蛇添足。后来我看见了一台健身器，四千块，我没有犹豫，买下了，就刘晓宇那病秧秧的身体，早该买一台健身器锻炼锻炼了。

虽然我转了一圈并没有给闵萱买什么。我想，这样也好，买了东西反而太显俗气，仿佛我们的爱是建立在物欲的基础上，极大地贬低了爱情。　

回来后，闵萱依在我怀里，极其小鸟的样子。她说，熊，北京好玩吧？我说不及你好玩，她说北京的商场比我好玩，我说北京的商场哪及你好玩？她说北京的商场里有好多好东西，我说也没什么，就健身器，我给刘晓宇买了个健身器，四千块。闵萱别过头去，她缄默了。此时，我才发现我说漏了嘴，把为刘晓宇买健身器的事说出来了，就闵萱那点小心眼儿，不定又想哪儿去了。看着闵萱光秃秃没有任何首饰的手，我后悔死了，当时就应该不偏不向下决心给我可爱的闵萱买上那只钻戒。

我很是尴尬无措，我搬过闵萱的脸亲吻着，极勇敢地说，萱，买个手机吧，我给买。闵萱撇撇小嘴不置可否，她仍然缄默。后来我说过几次买手机的事，都是在我和闵萱温存的时候说过的。其实我也真想给她买个手机，能及时地和她联系上，以便于我可爱的闵萱在我的把握掌控之中，我爱她已到了发痴发狂的地步，一点也不想让她离开我的视野。在一次出差时，我果真买了一个小巧玲珑红颜色的手机，只是回来后，在往出掏手机时，有点胆怯，肝有点痛，底气不足。终于，我颤抖的手没能把手机掏出来，回家后，我把手机给刘晓宇了，刘晓宇的手机也旧了，该换新的了。当然，我不给闵萱手机是有理由的，我是怕她男人发现后起疑心，以小失大弄巧成拙，把事情搞砸，我是真爱闵萱，在我有生之年我想和她长久地好下去，就必须付出点代价。　

刘晓宇总是说我花钱大手大脚，这我承认，我犯有此毛病。比如有一次出差，我口袋里装了两万块。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作为男人，对闵萱我是该有点表示的。因为我是那么地深爱我的闵萱，我已决定，这次我一定给她花点钱，两万块，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掏钱。

我和闵萱坐在桑塔纳里。这次出差开会，我动用了一点小权力，给闵萱也谋了点差事把她也带出来了。　

问题是我已经离不开闵萱了，每次几天的出差，都难熬的要死。

我把闵萱领到西单商场，极其慷慨地说，想买点什么，尽情地选吧。对于闵萱，我还着实鄙夷和恼火，她简直俗不可耐，在那么大琳琅满目的西单商场，横挑竖挑挑来挑去，最后就看中了一个五百来块钱的白金戒指，还犹豫再三迟迟不决。如果换了刘晓宇，肯定挑八千块的钻戒，说买说买，一点也不含糊。

不过，在付钱的时候，闵萱说她带着钱，我就没有坚持要付，她付了。我感觉，我和闵萱已经不分彼此了，谁付都一样，如果再坚持下去，就太见外了。

可身上所带的两万块也没省下，我给刘晓宇买电脑和数码摄像机了。她在家实在闲得无聊，我整天在外面泡，买个电脑好让她消磨时间。就说闵萱那点劲儿小得实在可怜，和我一起把电脑装上车，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累得要死，晚上和我躺在高级舒服的宾馆里居然缄口不语，甚至不让我碰她身体妙不可言之处，害得我按捺不住心急火燎，不得不耗费掉足足有五支烟工夫总算巧舌如簧柔情蜜意地哄消她的倦意摧毁防线。

我睡不着。在我漂亮的大平米，看着刘晓宇那空洞洞的牙齿，听着她呼噜呼噜极其满足的鼾声。我正在想，什么都有了，背投电视，精品沙发......家里还缺点什么？缺什么呢？

闵萱，她那双泪眼又出现了。仿佛她的眼眼就镶嵌在我漂亮的大平米的角角落落，让我无时无刻不在看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闵萱变迂俗了。

看着怀里闵萱忧怨的眼神，我说，萱，你怎么不笑？闵萱说，我该着你的笑吗？我不知云里雾里有多少好笑的事？

但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闵萱应该笑，温柔快乐得就像金丝鸟。因为她这是和我在一起，我们相爱，相爱的人在一起就应该笑。当然，我也知道她有好多不想笑的事情。比如，她儿子正在念三本，学费问题，儿子出来工作问题，儿子结婚的费用、房子问题，以及父亲常流水似的药费问题，再加上前几天她父亲病重花去一大笔钱，等等，这些问题太让她烦心了。

我和闵萱分手是客观规律的能动反映，是必然的结果。不是闵萱不爱我了，而是她在爱中迷失了方向，搞不清状况，她把爱和世俗，把精神和物质搅一起了。

闵萱父亲住院，她和我借钱了。当然我知道以闵萱的薄面皮，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和我开口借钱的。但我没有借给她钱是有原因的。我一边手里把玩着她为我一针一线纳的有着“爱、情”字样的花鞋垫一边和她做耐心细致的解释工作，我说你得设身处地地为我考虑考虑，我刚三十万买了房子，二十万买了车。闵萱说从单位拿也行，救急用，她很快会还上的。在这个问题上，我承认我存有尖心，就凭我当头，从单位用点钱当然不成问题，关键是我和闵萱这层关系，如果她不还，我能说得清吗？

为这事，闵萱和我金口难开地缄默了好几天。就她那点小心眼，不就是五千块钱吗？至于？　

小女人就是在小事小非上斤斤计较。那次上河煤炭公司刚上任的经理初次来单位拜访，拿了些土特产，无非是些驴肉酱猪肘什么的。我有过犹豫，考虑再三是否给闵萱留一份，我说过，在这个问题上，我底气不足，肝痛。再说，我也没有开这个先例。最终我还是都给刘晓宇拿回家了，正当我大包小包手提怀抱着精美高档的礼品袋往车上送，正好让闵萱撞见，我看见了闵萱的脸紫得就像茄子。为这，闵萱给了我小小的惩罚，那天我去闵萱宿舍吃饭，她没有给我准备猪耳朵。以往，每次我和闵萱在一起吃饭，她都用省吃俭用的钱为我买猪耳朵吃，她知道我的嗜好，我爱吃猪耳朵。这是我的底线，对闵萱我的要求不能太高，就她那俩钱儿想玩也玩不出别的花样来。

刘晓宇空洞洞的牙齿笑成了极具感染力的五线谱，在我漂亮的大平米回荡。我又看见了闵萱那双泪眼，她正小巧玲珑地围绕着油盐酱醋茶转。

闵萱逐渐趋于平俗。她居然第一次和我提出了要求。我听到了有我宽阔厚实肩膀靠的闵萱忧郁的唉唉声，我说，萱，又怎么了？闵萱说，唉，两眼眉黑啊。我儿子就要毕业了，工作问题一点着落都没有。熊，我想让你出出面......我没有让闵萱把话说完就猛然抽出我宽阔厚实的肩膀坐了起来，一点都不管晾在那里可怜巴巴的闵萱，我斩钉截铁地说，不成，绝对不成．萱，你不想想，咱俩这事已经风言风语了，名不正言不顺，我是有头有脸的人，能出面说这破事吗？再说，我也不一样两眼眉黑吗？闵萱突然小眉眼倒立一本正经，愤怒地吼，你闺女的事就是正事，我儿子的事就是破事，我让你丢人了是不是，洪大熊，我告诉你，怕说闲话你走，你走。

闵萱张飞一般横的态度倒是把我吓住了，一度我曾考虑应该跑跑她儿子的事，我真怕失去我的闵萱，我实在太爱她了，关键是这口难开......

我围绕着刘晓宇空洞洞的牙齿转。刘晓宇空洞洞的牙齿一张一翕，我就跑前跑后冲锋陷阵。刘晓宇说想吃荔枝，我就马不停蹄地奔楼下驾着我刚刚买的桑塔纳去买荔枝，刘晓宇说脚疼，我就马上弄一盆热乎乎的水摆跟前，刘晓宇示意我过去，我不敢不过去就乖乖地过去并肩和她坐在沙发上，刘晓宇说，喝茅台吗？我说，喝，当然要喝。刘晓宇太掌握我的火候了，她知道我高兴到了极点的时候就想喝茅台。钱权交易，没有办不成的事。闺女虽然只念职高，但刚毕业就分配了，分到了银行，这还不足以让我高兴吗？

其实我不高兴到了极点的时候也极想喝茅台，这一点刘晓宇没有掌握住，她永远都掌握不住，只有我心底不可名状的孤独、焦渴、颤栗甚至于绝望能充分地表明一切。今朝有酒今朝醉，当茅台酒在我的血管里突飞猛进流窜渗透肆无忌惮地波及心脏之时，我又看见了闵萱那双泪眼。娇小玲珑，孤孤单单，站在阳台上，痴痴凝望那人去楼空的地方......

我和闵萱分手势在必行。

不是我不爱我小鸟依人的闵萱了，我太爱她了。如果我不爱她，也不会拿我珍爱的茅台去和她共享，尽管我吝啬得肝仍然揪痛。我和闵萱分手完全是她造成的。闵萱不可理喻，她居然拿房子要挟我。　

闵萱苦苦地哀求，熊，不要搬，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你离我而去，大平米留着让你闺女结婚住吧，我们的爱从这里开始，我要守候住这份爱......闵萱歇斯底里，搬吧，搬吧，她住大平米，我也要，你给我也买大平米，我也是人，一个女人，一个有虚荣心，一颗平常心的女人，我要，她有的，我都要......闵萱的哭声......

闵萱彻底地世俗了。　

虽然我曾答应闵萱，等她儿子买房的时候我帮她，但这不是上嘴唇下嘴唇一碰那么简单的事。我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作出了明智的选择。

但，闵萱那双泪眼又扯不断理还乱地在我眼前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