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窗玻璃望去,有鸟翅哑然划过楼群,我为之一震,那熟悉的身影似曾相识,她是来自距我百里之外的那个山村吗?宛若一个约定,多少年后,她穿越长长的时空隧道突然降至--是给我带来消息?还是要力挽那已模糊的记忆?
记忆中那是一座乐楼,位于永宁赛的当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山村是断然缺少不了乐楼的。
已然多年,那时,我似乎就实实在在地存在于乐楼上。
我唱戏的时候,十三、四岁,上了初中,是我离开村庄的前两年。那时村里没有电灯、白面,也没有音乐。那时村里的房和墙体是参差不齐斑斑驳驳的,路是疙疙瘩瘩的石头路,就连唱戏的乐楼也灰头土脸。当然,那时有鸟有树。村里村外,院里坡上,沟沟壑壑到处都是树。杏树、李树、黄秋树。当那些栖宿在这些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穿过到处充满泥泞、粪便、苍蝇和皱褶更兼斜风细雨的山村时,村人有了一种渴望,村人焦切地渴望着音乐。但当时村人和我一样对于音乐在概念上是模糊贫瘠的,人们自认为,八个样板戏就是音乐,音乐就是八个样板戏。到了冬天农闲的时候,村人就召集起来聚在大队排样板戏,可以想见那是何其投入何等轰轰烈烈的排演场面。所以村人大都会唱戏,甚至村里人有这样的说法:就连永宁赛的一条狗也能哼哼两声秧歌。秧歌不是扭起来的秧歌舞,秧歌是县里的地方剧种,是永宁赛村人的标志。我参加了排戏,并且我扮演李铁梅、常宝、小英......不过扮演什么角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的岁月里我都在扮演主角。
过大年,唱大戏,这是山村的习俗,也是村里人惟一仅有的娱乐活动。那时,我们已经放了寒假,可以把精力全放在排戏上,从大年初一开始,我们就上了乐楼,台上台下台前台后地跑来跑去,村人们吃了年饺子就急急忙忙不失时机地赶往乐楼底下看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我们台上唱了不知多少遍,村人台下看了不知多少遍。台上,徐孝分老师胡拉得好,梆敲得好,脸谱画得好,甚至他还是全权的导演,以致很多年后我都能感觉到他为我画脸的那双手,指肚儿有点凉,和画在脸上的重彩的凉很接近,那近在咫尺轻拂在我脸上的气息,有点南坡上辛辣的松树味道和男人的烟草味,以及手把手教我耍红婴枪的招招式式。还有郭鸿银老师,他会画布景,他画的布景就像化学里的酚酞和石蕊那么变化多端,逼真好看。还有温田老师,上了妆,前台口,高举红灯的温田老师成了李玉和,成了李铁梅的爹,自然成了我的爹,卸了妆,后台上,温田老师仍然是我的语文老师,教我“的、地、得”的用法。难以想象,人生路上那是怎样让人怀念又耐人寻味的情感世界啊。
以致以后的岁月里,我都没有任何勇气再见一见我的老师们,我怕那些物是人非的沧桑破坏了我原有的心迹,摧皱了我的记忆。我想让他们--我的老师永远存在于我内心世界,是那么熟稔,那么年轻而富有活力。而不是陌生和皱褶。
感觉,一切都是原样。就如那座乐楼,时间就在七五年停止了转动,一切都储存在了我的记忆里,梦里。
青涩苹果:之坡、之麻荒、之老爷庙、之乐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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