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荒是永宁赛的麻荒。它不是用来沤麻的,它是用来吃水的。村里人吃水就从麻荒里挑。
麻荒很大。也许是当时我的眼界走不出坡的范畴,自然我眼里的麻荒就很大。面对深不可测的麻荒我曾有过无数的遐想。不沤麻怎么还叫麻荒?村里人为什么吃麻荒里的水?麻荒里的水源远不绝究竟还能供村里人喝多少年?对这些村里人没人去追究,村里人只知道只要有一根扁担两个桶就足够了。似乎村里人对麻荒的概念是很明了的根本就用不着多做解释--麻荒跟吃水有极大的关系。古有沿河而居,永宁赛村的人是沿麻荒而安。正是由于村人的极其简单和十分明了才让我更加迷惑,如果没有麻荒村里人怎么办?记忆中,村里是打过大眼井的,但打得很深很深都没有打出水来。村里人只好仍然吃麻荒里的水。麻荒里绿油油的水,石头砌的麻荒沿,沿上几颗歪脖子树,无不裸露出它的荒野和坦诚。正是这荒野和坦诚围绕着山村,围绕着山村在岁月里生息繁衍咳喘的日子,围绕着山村的点点滴滴,成为村子的核心,就像袅娜的炊烟,咩咩的羊叫,犬吠鸡鸣,虫咬蝉声,麻荒同样是山村的灵魂--它是有灵性的,见出了山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本色。
我依然喜欢刨根问底。我刨根问底的时候就发现了一条渠,渠上长着青青的草,渠里流着潺潺的水,欢快跳跃,汩汩流入麻荒。原来麻荒的水是从南坡峡谷的泉眼途经河渠注入的。
我是喝着麻荒里的水长大的。
一九六六年,经过文革洗礼的我爹把我和我娘及哥弟妹遣送回村后,就调到了南留庄公社后又调到水泥厂再往后又调到暖泉粮库。在此期间,我和我娘及哥弟妹就一直住在村里。在我的记忆里,娘是很能干的,养尊处优当惯了“官太太”(村里人这样叫我娘)的我娘不仅白天出工劳动挣工分,回家后做饭洗衣晚上还要挑灯夜战缝制衣服做鞋子还抽空碾米磨面,并且还挑水,并且我娘还省吃俭用攒下二百块钱买了砖瓦到底的三间东下房,我们搬出了二胖家的房子搬进自己家的房子结束了流离失所寄人篱下的生活,从此在村里,我们是有房的主了,并且我们家还有了一根扁担两个小桶。
我的劳动从挑水开始。满腔革命味的我爹锲而不舍地谆谆教导我们,要当好革命的接班人,就必须从小养成爱劳动的习惯。形势所迫,我们不得不在自家的院子里种上几苗瓜瓜豆豆,从此我开始了挑水的行程。不仅要把家里吃水的缸挑满,而且还要为院子里的几苗瓜瓜豆豆浇上几瓢水。然而我还很小,我才十几岁,瘦弱的肩上挑着一副扁担,脚踢坑洼的石头路出了巷子向北途经乐楼底下再折向东,又走很长一段石头路过了碾道才到麻荒,麻荒位于碾道的后边,然后踩在麻荒沿上,学大人的样子扁担不离肩,两手握住担钩水桶在水里左右摆来摆去,就舀上了满满两桶水,我娴熟的技巧一点也不害怕水桶从担钩上掉到水里,但我怕冰。我害怕掉到冰窟窿里,甚至我一次次地想到了死亡,想到娘把我从冰窟窿里捞上来是怎样哭得死去活来。冬天的时候,麻荒结满了冰,大人们在冰上凿开个冰窟窿,我就是这样站在冰层上从很深的冰窟窿里摆来摆去舀满两桶水沿着洒满水又结成冰的石头路一步步担回家的。
心里的恐惧自是不会向爹娘叙说的。所以漫漫无期的冬季我是多么向往着春天的早点到来啊。七九河开,八九雁来。顺着节令递进,渐渐麻荒解冻了,一块块的冰浮上水面,就像一群群探头探脑调皮的白白的水鸭好看极了。那时我们还穿着很厚的棉袄,然而天已经很热了,棉袄的温度让我们有所躁动,我们盼望着下课的钟声,钟声一响,我们就飞跑回家,扒拉几口饭,丢下饭碗就朝麻荒跑去,我们是要去麻荒捞冰吃。以致后来这些年每当我看到满天飞的塑料袋,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些脆生生凉透透极好吃的冰块、丝丝缕缕的冰渣儿。如果当时有几个塑料袋就好了,可以用来装冰块。可当时我们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女生只好用手绢包几块冰,而男生直接用棉袄的前襟去包冰,包到学校吃,之所以教室里堆满了一堆堆麻荒里的冰。
从麻荒到学校,又从学校到麻荒,一次次,我们走过了,踢踢趿趿沿着石头路。那是一段让人怀念的日子。那时的我们是何等快乐和纯洁无暇,就像麻荒里的冰晶莹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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