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初秋的午后,阳光多是躲在厚厚的云层之后,间或露出一下俏丽的脸庞,朝大地撒下一些金色的颗粒,然后施舍似的,立马又收了回去。
空旷的河边上,沙石遍地,裸露出大片的河床,河床上,两岸的芦花,此时,在初秋的风里,竞相开放紫色的芦花。
每年的这个时候,那个名叫芝远的六十来岁瘦高的老人,都要来这河边,往返流连。从童年到少年,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到中年,现在,他又从中年走到老年,转眼之间,半个世纪过去了,他也从黑发走到白发,就这样,他盼啊望啊,望穿了秋水,望穿了双眼,却依然没有一点他要等的消息。
他家就住在小河后面的村子里,小时候,他常和哥哥在这条河边划船、游泳、捉鱼,在芦苇丛里,割草、捉斑鸠、捉刺猬,或是砍下芦苇的茎,做成简单的弓箭,和哥哥比赛,射那些落在芦苇边上各色的飞鸟,或是捉来蚂蚱,捡来干柴,躲在避风的土坡边上,和哥哥烧蚂蚱。
此时,秋风瑟瑟,芦花起舞,秋草枯黄,飞鸟依稀,半个世纪过去了,世上很多事情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唯有这条小河,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
他习惯性地穿行在这片干枯的河滩上,习惯性地与哥哥拉起了家常的说话:“哥,这些年来,你在那边,过得好吗?中国都解放几十年了,改革开放也三十年了,如今两岸关系早已解冻,隔壁村的三华都回家探亲来了,你怎么还不回来看看呢?”
这时候,他说着说着,想起那些陈年旧事,禁不住老泪纵横。
他所说的哥,就是五十年前,蒋介石溃败台湾的时候,被溃兵抓去做了壮丁的唯一的哥哥,那时,他十二岁,哥哥是老二,大他四岁,那天哥哥按照父亲的吩咐,挑了一担黄豆去街上贩卖,快近中午的时候,隔壁村的人气喘嘘嘘地跑来告诉他的家人,说是哥哥被抓了壮丁,同时被抓的,还有王村的某某某某,刘村的某某某某,母亲听了,当场就晕厥过去,经人抢醒,一字一顿,喊着哥哥的名字,泣不成声,父亲也在一边抹着眼泪,那时,全家就像天蹋下来一样,好多时都凄凄惶惶,不得主张。
一年以后,母亲就在对哥哥痛彻骨髓的思念里,哭瞎了眼睛。
二十多岁的时候,国内运动风起云涌,一个接着一个,上面下了指示,要在每队抓一个里通外国的典型,队长找来找去,只有他的哥哥去了台湾,比较合适,就把他拉去作了典型,白天出工,晚上就被拉到大会上,胸前挂上黑五类的牌子,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那时,他恨死了那个混帐队长,恨不得拿了刀子,捅了他的全家,可是想想,他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只好打落了牙齿,把泪咽进肚里,忍辱负重,好不容易,捱过了那些艰难的岁月。
八十年代,终于迎来了改革开放的大好时光,两岸也在社会各界人士的努力之下,解冻通航。
隔壁村的三华就是在两岸通航以后的八六年秋天回来探亲的,回家之前,三华给他唯一的弟弟寄了一大笔钱来,作为两位老人的赡养费用,而三华的弟弟就用哥哥寄来的那一笔钱财,修了三间宽敞的平房,迎接哥哥的归来。
三华的哥哥在台湾有些家底,娶了个日本女人,回来的时候,还给大队领导也带了好些小小的礼物,一时传为美谈。芝远知道三华回来了,就到三华的弟弟家去探问哥哥的消息。三华告诉芝远:”因为你哥哥在家上过高小,所以在台湾作了大官,比不得他这等小民,一时还回不来。”
芝远听了,又忧又喜,喜的是,几十年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哥哥的消息,忧的是,哥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一家团聚。
两年后,刘村的文强也从台湾回来,和三华一样,也给了家人亲戚不同的馈赠,芝远又跑去文强家探问哥哥的消息,这次得到的消息竟然是:“哥哥已经不在人世!”
芝远回到家中,大哭一场,七十多岁的母亲也在那年听说儿子不在人世,悲伤过度,憾然离世。
此后,只要附近有人从台湾回来,芝远都不死心,不管多远都要跑去打听,有没有哥哥的消息。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该回的人早已回过,该去的人亦也回去,芝远依然没有哥哥确切的消息,二十年里,父亲也在对儿子长长的思念里,悄然离世,他的几个子女也相继成家,外出务工,芝远也在儿子的要求之下,和老伴去了城里,给儿子照顾孩子。
如今,老屋还在,小村还在,土地还在,小河还在,小河边上的那些芦苇,那些飞鸟,小河里的那些游鱼,那些小船,一一都在,只是,那些常在河边游走的行人,却是人迹罕至,芝远也只是间或回到小村,看看那些老屋,那条小河,以及小河边上那些不变的风景,他不知道,在他的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见到他日思夜想的哥哥,在他的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和哥哥重温旧梦,他只是习惯性地喜欢到河边东走走,西逛逛,一如哥哥在家时的模样。
这个名叫芝远的六十来岁的瘦高的老人,此时,正在河边,踽踽独行,在他的前面,一轮金色的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那条被夕阳照映得波光鳞鳞的小河,如一条光滑的锦锻,在他前面,蜿蜒辅开,举目远望,水天一色,几只欧鹭,在空中缓缓飞过,静静的河边,没有人语,只有两岸紫色的芦花,在他的四周,静静开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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